遭围攻,作家方方对纽时谈《软埋》的「软埋」

  【熊猫时报讯】4月底在北京举行的第三届路遥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评委们把大奖颁给了湖北作家方方的《软埋》,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土改中失去惨痛记忆的老妇人的故事,评委们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她固然不是选取土改题材的唯一作家,但她却是把同类题材处理得恰到好处的作家,让批判性与文学性打到了很高程度的融合。」

  就在这部小说获得这项民间奖项的前一天,在方方的家乡武汉举办了一场针对小说的批判会,亲身经历土改的老革命、工人、农民、解放军指战员,及其后代参加了该会。武汉钢铁厂原组织部长殷学元发言说,方方污衊土改,意在颠覆共产党。座谈会上还挂著一个大横幅「《软埋》是一株大毒草」。

  不久,中国一批“极左派”人物撰文对小说《软埋》以及作者方方进行政治批判,认为小说是为地主阶级翻案,否定中共的土地改革政策,并认为当下中国文艺界需要认真贯彻习近平2014年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5月22日、23日、24日接连三天,前中共中组部部长张全景、解放军上将赵可铭、中共中央宣传部研究室原主任刘祖禹三位中共高官在红色文化网,分别发表文章《〈软埋〉是新形势下意识型态领域阶级斗争的反映》、《〈软埋〉是对土改的反攻倒算》、《<讲话>之后发表<软埋>是极不正常的》,对《软埋》进行政治批判。5月27日,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王诚也在察网发表批判,称「《软埋》其实就是一颗颜色革命的信号弹,通过伪造一个地主家庭被软埋的历史,来为刘文采、黄世仁们翻案。」

  到了5月25日,方方微博称《软埋》停印。随后《软埋》在噹噹、京东等网上书店下架。不过,小说《软埋》却因极左人物的批判与方方的回应,成为热门读物,许多读者赶紧在书店或是淘宝购买还未下架的图书以示支持。《软埋》的Word文档或是PDF文件更是在读者中祕密传播。

  就这部小说掀起的波澜之时,方方接受了纽约时报採访。採访用邮件进行,经过删减与编辑。采访文章发表在纽约时报上。

  问:那麽,你怎麽看土改的历史?既然小说其实并没有正面写土改,你认为,小说《软埋》为什麽会触怒“极左”,引起他们的大批判?

  答:我本来就没有对土改这一事件进行正面描述的想法。我只是想写在那样的背景下,一个人和一些人的命运。至于土改本身,我一向的看法是:一个新政权的建立,进行土地改革或许也是必然。实现耕者有其田,抑豪强,均贫富,大约也是一种社会理想。但是怎麽改?是否需要这麽残酷?是否需要杀掉这麽多人?我作为一个人本主义者,持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显然的。其实这部小说中人物命运是有些悲惨,但却是一部观点温和的小说,仅仅涉及到土改这个题材而已。

  之所以引起“极左”围攻,我想有“极左”自身原因。因为任何派别一旦走向极端,就会随时寻找攻击目标,如果他们不攻击别人,便会自己相互攻击。只有在攻击他人的情况下,他们方可团结一致。当然,或许有人背后策动,比方我在评奖和评职称过程,对一些四处搞活动的人进行过批评,显然这些人对我也是相当仇恨的。利用极左的情绪,对我个人进行报复大有可能。不然,很难理解,三个退休高官(指前中共中组部部长张全景、解放军上将赵可铭和中共中央宣传部研究室原主任刘祖禹——编注)几乎在同时看了小说,并且同时期写出内容大体相同、文风大体接近的文章。而且这三个退休高官的共同点都是喜欢书画。有时候,一些事看起来很複杂,稍加搜索,追踪寻迹,一下子就能看到是怎麽回事。所以,引发这麽一个事件的导火线,很可能就是我得罪的某一个人,他寻找他的哥们帮忙,而极左的「网路新文革」也正好需要目标人物作为突破口,他们也要有他们的存在感,发出他们的声音。这个话题,或许正好合他们的意。两下裡一拍即合。由此,所有“极左”的骨干人物几乎全体上阵,没有写文章的,也通过转发表态,声势真是非常的浩大。用词之激烈、之凶狠,也非常让人惊讶。从普通的底层百姓,到北京高官,都来批判这一部小说——一部观点如此温和的小说,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它不可能不成为事件。

  实际上,他们从第一篇文章开始,就不是在谈作品,而是针对作家。以他们列出来的罪状,放在过去,都是杀头罪,放到现在,也让官员们高度胆寒。他们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一波一波地示意官府:这个人的小说是在反对你们,你们应该严惩她。他们也吃定了官方心理。为了维稳,官方一定会听从他们摆布。

  问:赵可铭〝仍然认为文学是阶级斗争或政治宣传的工具〞,这种论调的出现,很容易让人想起文革。你认为为什麽如今还会出现这样的批判和论调?

  答:我们在大学时,曾经联合湖北省的文学期刊《长江文艺》杂志社做过一次专题讨论,即:文学是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那时间大约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我们大部分同学都坚决否定「工具论」这一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认为这是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根本不用再讨论。文学当然不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虽然它时而可以作为工具。但它的本质不是用来当任何工具的。所以,再次看到具有文革风格的文章,我还是吃了一惊,真的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上海华东师大钱穀融先生曾经有一句名言,这句话深深地影响到我。他说:「文学是人学」。我极认同这个观念。你不能要求一个作家必须是政治家或革命家,要求他们的写作是为政治或为革命;也不能要求作家的写作必须按规定去写,或者按上级要求去写。如果历史上过往作家都是这麽写作的,我们今天哪裡还有那麽多的文学经典可以一读?文学更多的是一种个人表达,无数个人的表达,彙集起来,才是一个时代的表达。

  问:1942年5月2日,毛泽东在延安召开文艺座谈会,成为中国文学创作指导思想。2014年10月15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作为作家,你怎麽看待这两个座谈会所造成的影响?

  方方:第一个会议中的「延座讲话」,我这样年龄的人,在文革中都学习过。毫无疑问,这个讲话对中国的文学有著极大的影响。第二个会议,我没有参加。毕竟我在国内也不是个积极分子。我虽然在湖北作协当主席,但在中国作协仍是边缘人物。何况我一向也不喜欢开会。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座谈会,大概也是我们双方的乐见之事。说起来,无论第一次或第二次座谈会,都显示著高层领导对文学的喜爱和看重。他们的观点,自是对中国文学的走向影响巨大。这个影响不能用简单的文字陈述会出现在哪些方面等等,也无法用很精准(的)词彙来作一个判断。或许是一种综合性的影响吧。但需要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无论有多少领导的重要讲话,他们仍然会按自己的内心需求去完成每一部作品。

  (纽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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