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書缺德又怎樣?FB吹哨者的國會證詞與「屠龍諫言」大戰
「兒少健康、犯罪蔓延、國安滲透、中國大獵捕…我們是否正見證著一場『大衛對決哥利亞』的社群戰記?」透過《華爾街日報》揭發Facebook演算法失控真相的關鍵吹哨者——法蘭西絲.豪根(Frances Haugen)——5日在華府向參議院聽證會作證,除了重新提出種種文件事證,指控前東家Facebook「為富不仁」,明知其社群演算法對青少年身心健康、民主政治的理性運作造成嚴重的極化傷害,但以全公司仍以創辦人祖克伯(Mark Zuckerberg)的意志為絕對,使盡全力慷全民之慨來透過爭議、甚至犯罪性的觸及發大財。
由於本回聽證會的發起單位,是美國聯邦參議院的消費者保護小組委員會,因此會上的著重重點,主要來自於豪根以「前FB員工」的理解角度,來向國會與美國公眾說明Facebook集團的營利策略,對於兒童少年與用戶隱私的不合理使用與傷害。同時,豪根也建議國會兩院應盡速加速修法,除了針對「大型數位巨怪」的反壟斷監管外,美國也應比照「汽車安全」與「菸草工業」的管制態度,認真檢討並監管「社群演算法」的安全隱私機制,「以逼迫不可能自我檢討的Facebook修正當前的有害姿態。」
聽證會上,豪根也另外提到了臉書社群已淪為「國際暴力戰場」的駭人實況——像是將之作為煽動種族滅絕與殺戮平民恫嚇工具的緬甸、衣索比亞;以及滲透臉書,用以追蹤、威脅、甚至誘捕「全球維吾爾流亡者」的中國國安諜報單位。但針對種種諜戰與犯罪行為的濫用失控,Facebook卻仍毫不在意地放任破網。
儘管豪根極具說服力的聽證內容,大大地鼓勵了參院兩黨準備修法約束FB等數位巨怪。但來自Facebook方面「針對吹哨者」的輿論圍攻行動,卻已從四面八方襲向豪根,質疑豪根只是「資淺的基層員工…根本不知道FB決策高層已有多努力!」,同時FB正大舉砸錢向華府的政治獻金遊說之戰,亦正全力運作政治機器,意圖盡快鎮壓住豪根所煽起的「屠龍諫言」。
「臉書的巨額獲利,是無償交換世人用戶的安全所得來的。」
(「前FB員工」法蘭西絲.豪根5日在華府向參議院聽證會作證。 圖/路透社)
在參議院聽證會裡,本周才終於正式揭露真實身份的「臉書吹哨者」豪根,於3小時內極為自信與精確地一一回答了兩黨參議員的各種問題。而會上各方所著重的重點,主要來自於豪根向《華爾街日報》與聯邦政府揭發的一系列〈臉書報告〉——內容包括豪根任職於臉書期間所參與研究的各種內部敏感文件,並顯示臉書集團非常清楚「自家演算法的社會傷害」,卻拒絕對修正、或嘗試修正這種失控的惡性循環。
豪根在〈臉書報告〉裡所揭露的幾項控訴,事實上已經是「全球周知」的公認事實。但與過往的爆料、質疑與外部檢討相比,從「內部出擊」的豪根不僅曾是FB誠信團隊的反選舉干預小組首席成員,其透過吹哨機制所帶出來的內部研究與報告資料,更能直接證實「Facebook集團對於『社群罪惡』的知情不作為」,進而大幅加強「FB無法自我管理與有效修正」的社會指控。
《華爾街日報》裡被引用於本次參院聽證會的控訴主張,主要如下:(1)臉書為了擴張流量影響力而秘密建立「社群階級」,高知名用戶、大型政治用戶、高聲量用戶可以不受社群規則的交叉核實限制。這種鑑於「聲量階級」而非「事實性評斷」的差別待遇,是造成全球性社群內戰與「謠言系意見領袖」崛起的關鍵原因。
(2)臉書的內部研究發現「Instagram會對青少女族群帶來特別嚴重的身心壓力」,相關因素包括網路性騷擾、匿名霸凌與外貌羞辱等,負面身心回饋比例高達32%——但對此,臉書的作法是「壓制這份研究的曝光」,並完全不採取任何改善行動。
現年37歲的豪根,過去的專長是資工與數位演算法,過去曾任職於Google、Pinterest…等網路或社群網路公司。2019年6月,Facebook針對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提前布局,聘用豪根擔任「反選舉干預小組」的首席專案經理,而此一單位則隸屬在FB的公民誠信研究團隊裡,基本職責是研究、觀測並提出解決社群濫用的機制問題。
然而在Facebook任職的兩年間,豪根與團隊雖然發現了FB與Instragram的演算法機制造成了嚴重的極端化與假資訊問題,但誠信團隊所提出的種種改善機制,卻一直被更上級的管理階層「擱置冷處理」,因為各種的演算法修正與善意介入,都可能導致臉書當前的營利與黏著模式受到影響,再加上內部績效文化的保守心態,最終都導致豪根團隊發現的駭人研究結果無人在意,
…因此,所謂的誠信研究只是『為了研究而研究』虛應故事的形式主義,並無法內部影響或警告公司的決定。
豪根表示,自己知所以願意加入Facebook的反選舉干預小組,就是因為自己見證了身邊的一位重要友人,在過去幾年明顯遭遇「社群演算法的極化改變」,這不僅殘酷地顯示了社群網路能如何主動扭曲用戶對世界的客觀認知,更顯示類似斷裂故事不是個案,而是快速蔓延的全球問題。
但豪根兩年的FB工作卻沒有盼來任何積極轉變,除了各種敏感報告被內部壓制、封鎖、冷凍擱置外,反選舉干預小組也在大選過後默默解散(儘管美國每兩年會有一次大型全國選舉),就連公民誠信團隊的稽查成員也都一直處於編制嚴重不足、無法有效運作的低端狀態。因此在發覺公司已陷入自我擴散的惡性循環後,豪根才判斷「臉書不可能『自我修正』」,並於2021年離職後與《華爾街日報》合作吹哨爆料的〈臉書報告〉行動。
在聽證會中,豪根清楚梳理了自己作為「演算法專家」、「臉書前員工」、與「內部吹哨見證者」的三位一體立場,並針對性地向國會提出了修法的路線建議——豪根認為,就現實狀況與理性判斷而言,自己不支持以「反壟斷」來直接拆分Facebook與Instagram,但針對「兒少網路隱私安全」著手,並進一步討論限縮並修正美國〈通信端正法〉第 230 條的網路平台免責權,「或許是目前最有效與直接的改正手段。」
豪根表示,在當前的反方辯詞中,時常會把論點扭曲成「網路監控問題」——如果不放任臉書自行其是,就是插手監控「網路自由」的審查干預——但這種胡亂二分法的選項,在豪根的認知裡卻是顛倒主從順序的「謬誤選擇」,因為當前的演算法與資訊權力其實全都集中鎖在臉書集團手上,不被允許知道演算法真相、並因此被迫承擔沉重代價的,反而是作為被動使用者們的社會大眾。
豪根認為,臉書當前的社群服務與演算法問題,已證實會對社會大眾造成極大的隱性成本與負擔——從這個角度來看,網路社群與資訊言論市場雖然有其特殊性,但卻也像是「汽車安全」與「菸草工業」一樣,有必要受到定期、公開與第三方公正的「監督與檢視」。
比如說車廠設計出了新型車款,會需要美國交通部的安全審查,確認新車的上路安全基本無虞;而菸草工業則被限制廣告範圍也需要健康警語,並需要提出資料供各方單位研究對於國民與使用者的健康衝擊性,但目前美國政府對Facebook等社群網站的態度,就像是交通部稽查單位讓新車直接上路「開了以後再看意外狀況來局部修正」,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見樹不見林且拿「巨怪化」的Facebook完全沒辦法的矛盾狀況,自然也就永遠解決不了。
針對臉書的「政治審查問題」,過去屢因護航川普而和社群網戰槓上的德州共和黨參議員克魯茲(Ted Cruz),也針對性地要求豪根解釋自己的認知與立場。但對此,豪根則特別強調:
「我的主張與認知,不是主張社群平台應該去選擇哪些市場言論是正確的、哪些又是不合時宜的,而主要是希望改變社群演算法中,對於極化意見的『加權放大』問題。」
事實上,考慮到豪根所提出的人力與成本效力,臉書平台上的極化問題,永遠不可能透過被動審查來解決過濾。真正的癥結點,還是臉書控制演算法裡,對於情緒煽動性的「特殊觸及加權」——問題在於臉書控制了這套演算法,但卻沒有合理地告知公眾這套機制的運作評斷方式,
「因此要如何迫使臉書解除這種封閉狀態,讓大家知道演算法正在鼓勵怎樣的內容?讓影響研究能夠以此開源進行?這才是真正治本的方式。」
以爭議的〈通信端正法〉第 230 條來說,豪根就建議參眾兩院可以考慮「有條件限縮網路平台的免責範圍」,比較沒有爭議的測試點包括是對犯罪內容(暴力與販毒)與13歲以下未成年用戶的隱私保護著手。但綜合性的結果,應該要爭取的是施壓Facebook開放演算法的監督機制供大眾檢視,不能讓這種「演算法機器導向的極化內容傳播」變成自行失控的惡性常態。
但另一個問題,則是「Facebook巨怪化」的反壟斷切割問題。對此,豪根的建議態度也顯得相對溫和,直接而明白地表示:「自己並不支持反壟斷拆分Facebook集團。」
豪根認為,雖然在民間與政壇的反壟斷意見裡,有不少人主張要把Instagram從Facebook集團中重切獨立。但此一舉動對於「演算法透明化」的目的並無直接助益;同時,在當前的市場現實中,如果Instragram與Facebook再度分家,數位廣告的巨額收入其實都會壓倒性地流入Instagram,本來就快速失去年輕使用者的Facebook反而更可能在廣告斷炊後,走入更保守而封閉的極化市場,最後成為「惡意資訊大練蠱」的結果,對全球社會來說並不見得就是好的下場。
然而在修法出手的同時,數位巨怪們的營利損失與反彈,在自由市場之下又算不算是政府的責任?豪根則點出Facebook目前每年的全球淨利總額,一年就能輕鬆超過400億美元,但當前的管制修正雖有短期影響,但並不是要「餓死Facebook」而是要把網路生態修正為更永續、健康的路線,這就像是工業製造業的汙染與環境成本需要監管一樣,現在的問題是社群網路不需為他們營利的社會成本負責,但此一邏輯並不見得就是自由競爭與公平,而只是片面把成本轉嫁給全民的「隱性特權」。
除了以上種種之外,豪根在聽證會上也特別提到衣索比亞與緬甸,以極化演算法來煽動種族屠殺與公民鎮壓的暴行;同時,像是中國國安單位也確實會使用Facebook的個資漏洞,用於「監控海外維吾爾人」的全球監控與誘捕工具,不過這些直接影響國家安全與用戶生命安全的駭人問題,預計豪根會在接下來的其他場次聽證會上,向國會的情報與國安委員會做接續的報告與證言。
雖然在豪根的國會吹哨證言後,負責主持聽證的民主黨參議員布魯蒙索(Richard Blumenthal),也樂觀地對外表示:「針對Facebook與相關問題,國會兩黨目前對於修法都很有共識與熱誠。」但就實質來講,真正的數位屠龍大戰才正要開始。
事實上,在豪根現身為吹哨者之後,臉書總部的各級高管也紛紛啟動鎮壓攻勢,直接針對「豪根本人的可信度」發動鋪天蓋地的質疑——Facebook方面認為:37歲的豪根在臉書只任職「短短兩年」,從來不曾擔任高級主管,也沒直接參與過決策層級的領導會議,只透過自己的「個人遭遇」就控訴臉書為富不仁、不作為之邪惡,在此前提下顯得很難服眾,「既不公道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臉書方面主張,豪根與《華爾街日報》的爆料內部文件,存在著斷章取義的惡意邏輯,以Instagram的青少女使用者報告為例,「明明就有很多回饋資料表示『使用Instagram讓少女們找回自信」,為什麼豪根與媒體卻都只片面選擇不利資料來大做文章?「更何況臉書集團在保護兒少身心健康反霸凌的問題上,已經很努力了!」
不過對此,對於獨家內容極為強硬有自信的《華爾街日報》則是直接回嗆,認為臉書的種種反駁都只是「逃避問題轉移焦點」,臉書方面根本無法否認豪根爆料內容的真實度與正確性,也無法解釋、自清自己做為責任單位,在豪根所指控的種種不作為之惡裡,「究竟有採取甚麼更合理有效的自我修正行動。」
但在輿論空戰之外,Facebook超前部屬的「政治機器」也已經在華府蓄勢待發。因為在聽證會現場,不少兩黨參議員與主流媒體,都已收到了由臉書聘用的政治遊說組織「認真關切」的施加壓力。
根據美國公民監管《Open Secrets》的統計資料,在過去幾年間大力投入政治施壓的臉書集團,已是全美第六大的政治遊說客戶,也是眾科技龍頭中花最多錢在買通遊說管道的利益團體(排在臉書之前的都是藥商公會與房地產公會)。而光是2021上半年,臉書撥發的遊說款項就高達956萬美金,僅次於因為基層籌組工會與基本工資調漲問題而焦頭爛額施壓華府護航的Amazon。
考慮到臉書巨額的社群利潤與對於演算法壟斷的高度執著性,用於狙擊國會立法的政治獻金與遊說力量,預料近期內也將大幅增加。再加上相關網路的管理法律問題,也同樣會牽扯到Google等其他龍頭單位,而目前美國參眾兩院又正因為聯邦預算案而陷入極為嚴重的財政與審查對立,若事情繼續拖過耶誕節、全案耗到2022年期中選舉,後續的惡性循環恐怕也是尾大不掉而更為嚴峻。
然而出席聽證會的豪根卻認為,雖然相關監管修法的路線、方向都還需要討論,就政治現實來講不可能一蹴而及,但透過一些細節的施壓與要求,對於壓制社群極化傾向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說社群貼文上的新聞警語,或者是轉貼新聞前「請先閱讀內文」的溫馨提醒,這些看似沒有直接影響的「囉嗦機制」,在豪根團隊的研究裡都顯示「能大幅降低使用者對於散播爭議資訊的可能性」,因此在真正面對屠龍等級的時代問題前,運用各種手段來分散演算法的極化速率,確實也是為社會討論爭取時間與空間的戰術折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