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时报讯】10 月下旬,印度驻华使领馆开始恢复部分入境签证办理。此时距离印度首次大规模屏蔽中国应用已近 4 个月。
这已经和楼云没什么关系。他的公司 Club Factory 曾是印度第三大电商,6 月底被封。现在印度人在社交网络提及 Club Factory 更多是卖家讨要货款。
原阿里巴巴印度短视频应用 Vmate 的负责人程道放也不可能回去,他已经接手淘宝直播,最近正筹备双十一。
也有人为此兴奋。一位中国创业公司的员工发愁拿到签证也买不到机票,他急着去印度落地公司的现金贷业务。这个行业里流传的财富故事是,一个中资现金贷公司坚守在印度,几乎全员感染新冠肺炎,但休息了几天就回来上班,抢得先机。
另一家中国创业公司躲过三轮封禁,还上线了新应用,抓住了一款中国应用被下架后空出的需求。
更离奇的是,有印度政府部门近期邀请多家产品被下架的中国互联网公司参加投资峰会。一位收到邀请的高管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我都没搞明白。我儿子还在监狱里就要我去投资。”
自 6 月底到 9 月初,印度政府分三批名单封禁了 224 款中国手机应用。囊括几乎所有最成功、最受欢迎的中国应用——PUBG、TikTok、BIGO、UC Browser 等。这被普遍认为是宣布中国公司在印度创业和投资的大撤退。铁幕落下,阴影也笼罩在每一个创业者的头顶。但这并不是结束。
从 2014 年开始,中国互联网公司、创业者、投资人将人口众多的印度视为下一个中国式增长的淘金机会。他们践行了软银创始人孙正义早年提出的时间机器理论:在发达市场发生过的情况,在比较落后的市场会再发生一遍。
不同之处在于,美国风险资本来中国等市场往往投资当地人开的公司,硅谷科技公司将美国的成功产品推广到新世界。只有中国企业家和创业者,大量选择直接去东南亚、去非洲、去印度从零建立一个生意。
“移动互联网的下半场,我们诞生了字节、美团、拼多多、SheIn 这样自己发扬光大,完全创新的公司。这给了中国出海资本、出海创业者非常大的自信。”和玉资本(MSA)创始人曾玉对《晚点 Latepost》评论说。
现在商业公司无法左右的风险到来。不同的人,根据自己的位置,做了不同的选择。
“你是在现场的,不是隔岸观火的。你是一个亲历者,从来没有一个公司经历过这种事情。” 一位在印度经营五年的创业者说。
“这就是围城。我们想走,一群人想进来。”
2020 年 9 月,现金贷创业者王华发现自己发烧了。一周后,他躺在新德里的一家公立医院,被确诊为新冠病毒轻症患者。医院情况比他想得好,躺在病床上,王华忙着指挥团队。
他对《晚点 LatePost》总结自己过去 9 个月在印度的经历,称之为 “逆风飞翔”。
在收入越低的市场,现金贷越赚钱。低收入的人往往因为还不上钱,而借新债。印度政府的官方数据显示,该国 45%的劳动人口月收入不高于 10000 卢比(合 906 元人民币)。
一位印度现金贷创业者告诉《晚点 LatePost》,印度现金贷产品的放款数额大多在 150 – 600 元人民币左右。
假设投入一笔资金,一个月滚动三次,每次利息 20%,月利息就是 60%,扣除催收、牌照等成本,3-4 个月即可回本。一位知情人士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在印度最大的现金贷公司,最好的时候一天净赚一百万美元。而根据当地短视频从业者说法,TikTok 在印度卖半个月广告才能到这个收入,并且亏损。
现金贷需求巨大,却不在印度政府明令禁止范围内,被一些中国创业者称其为 “印度互联网创业首选”。这让王华冒着生命危险留下来。
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像小米(Mi Credit)、360(LendingAdda)等大公司,复星(Kissht)、顺为(KrazyBee)等大资本,都进入了这个行业。
王华是去年底入行的。他在香港长大,来印度创业 12 年,在这期间他做过跨境电商、直播、音视频软件,还促成过几笔基金对在印创业公司的投资。
那正是印度现金贷创业的上升期。当时,国内、东南亚等市场遭遇监管收紧的现金贷创业者,纷纷开始涌入印度。 到了春节,王华都没有回家。他觉得自己很幸运,那些回去的人后来几乎都受困于疫情,回不了印度。
再之后,印度疫情暴发,同时加上紧张的国际关系,中国公司基本都把团队撤出。但王华没有想回来,他每天驱车奔走在新德里的大街小巷跑业务、谈客户。
“这个病的死亡率不高,想着再过几个月就会有疫苗了。” 一个跟他经历相似的创业者说,“别人进不来的时候,留下来的人就有优势。”
但 3 月 26 日开始,印度封城,一直封到 5 月底。封城之后失业率上升,根据印度经济监测中心的数据,仅 4 月份就有超过 1.2 亿印度人失业。政府也发布通知要求延长贷款归还时限。现金贷的坏账率陡增。
“(坏账率)基本 50% 往上走。” 王华说。而以前坏账率基本在 30% 左右。
后来印度在 4 月出台政策限制周边国家投资,基本意味着来自中国正规的钱无法进来了。还有上述创业者听说,有印度当地的第三方伙伴担心跟中国人合作有风险,切掉了合作。
而印度媒体已经在报道称,印度政府可能将数字贷款应用加入禁用名单中,原因是此应用可能侵犯用户数据隐私。
分析用户的收入、征信等数据,往往现金贷公司放款的依据。但大多数公司没有拿到印度政府颁发的非银行金融公司(NBFC)牌照,而是挂靠或收购。“实际上(它们)没有资格读取用户数据,处在灰色地带。” 上述知情人士表示,这些公司一般将数据存在印度本地,远程操作,“这问题挺致命的,早晚会出事”。
自去年底开始到现在,王华总共赚了约 100 万人民币,“我带了几千万过来,赚 100 万不是浪费时间吗?” 他曾对《晚点 LatePost》表示打算 10 月飞迪拜,暂停印度生意。但 10 月即将结束,印度疫情新增数量有所降低,生意又好了起来。王华推迟了离开的计划,租下新办公室,打算再扩张。
“不要火中取栗。” 他说。他也有点矛盾,得过一次新冠,但他还想再坚守一下,说自己这么做 “是出于对印度的爱”。
和他这样的冒险者并不少。一位现金贷行业信息从业者对《晚点 LatePost》表示,近来有一些新入场的印度现金贷从业者,扫其公众号希望对接资源。
另一位印度现金贷从业者对《晚点 LatePost》表示,他观察到印度解封后业务正在回暖,于是在原来一百多人团队的基础上,陆续又招募了一百来人。
此前因为疫情,他公司的业务暂停了一段时间。但自 6 月份封城放开之后,贷款量快速回升到封城前的一半,“等到 9 月底可能就超过 5000 单了”。
其他的投机生意也开始萌芽。TikTok 下架后,一批名字类似 VPN for TikTok 的服务上架,随后在 9 月被印度政府封禁。一位在印度的 VPN 供应商对《晚点 LatePost》表示,印度的屏蔽名单里至少有 8 家是买了它的服务再针对 TikTok 等产品再包装卖出。
有需求的地方就有生意。在印度政府持续加大对外汇管制的背景下,从印度出钱有些麻烦,大约要交 18% 的税,“投资的项目盈利三年之后才可以给海外股东转移利润,还要交本地的 TDS(预扣所得税)、GST(消费税)等费用。按照正常流程,大约一半的利润出去之前被缴了税。” 上述印度现金贷人士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以前有些公司考虑用 “四方通道”(指未获得国家支付结算许可,违反国家支付结算制度,通过大量注册商户或个人账户非法搭建的支付通道),但后来这条路堵死了,一些公司开始转向地下钱庄。上述知情人士称,地下钱庄出钱大约只用扣 3% 左右手续费。
一位在印度多年的投资人对《晚点 LatePost》说,他觉得今年印度市场特别乱。“可能是觉得印度跟我们对抗,所以我们也没必要遵守法律、对印度好。” 他说一些人在印度洗钱、赌博,甚至导致印度政府下了相关政令。8 月 11 日,印度财政部、中央直接税委员会发公告称,正在调查涉嫌洗钱的中资企业及其印度合伙人。
“这就是围城。我们想走,一群人想进来。” 王华认为。
“没时间多愁善感”
混乱的局面从 6 月 29 日晚 11 点开始。
当时印度电商平台 Club Factory 创始人楼云正在杭州家中,准备睡觉。 同事发来印度屏蔽中国手机应用的消息。
楼云对《晚点 LatePost》回忆说自己第一反应是,“假新闻,毕竟印度总有假新闻冒出来嘛。” 此前,Club Factory 也被印度政府调查过。
Club Factory 自称印度的淘宝,它始于楼云和斯坦福校友李嘉伦 2014 年做的跨境电商分析工具 “爆款易”:人工智能算法抓取海外电商平台产品销量、中国工厂产能和货物价格,帮跨境电商店家匹配市场和货品。
做着做着,团队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卖货,且零售的天花板高、工具的天花板低。
刚开始往全球各地卖,结果发现价格敏感、本地电商不够发达的印度表现最好。“我们发现印度这个市场有机会搞淘宝,然后就 all in 印度了。” 楼云说这就是 Club Factory 的开始,把中国的货卖到印度、同时把印度当地的货卖给印度人。
一个典型的 Club Factory 爆款是塑料淘米盆,淘宝 5 元包邮,卖到印度大约 40 元。 “人家就是没有这个东西,并且非常需要”。
转型后,Club Factory 以每年融资一轮的节奏讲述着印度电商故事。2018、2019 年,Club Factory 各拿了一亿美元投资扩张,投资方有峰瑞资本、启明、IDG 等。
阿里和腾讯在印度都投资了当地电商。阿里支持 Snapdeal、腾讯支持电商 Flipkart。
但 Club Factory 成长之时,这已经是美国公司的市场。亚马逊在印度投资 65 亿美元,成为市场第一。亚马逊 CEO 杰夫·贝索斯五年内两度到访——他最近一次来中国是 2007 年。而腾讯投资的 Flipkart 则在 2018 年被沃尔玛控股,与当地沃尔玛超市合并。
到 2019 年年底, Club Factory 超过 Snapdeal,成为仅次于亚马逊和 Flipkart 的印度第三大电商——不过和前两名相距遥远。楼云称公司实现微薄盈利。
楼云的创业路顺风顺水。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都在大学任教,研究计算机的父亲也是创业者。斯坦福读书时,楼云确定了自己要创业。他发了些论文,觉得其实也没人看;在 Facebook 实习也觉得无聊,因为自己作为入门工程师,只能跟着公司战略方向跑。
以前聚会的时候,楼云总听一些有经验的创业者谈论,“你们遇到过什么至暗时刻?” 他当时不理解,也不信所谓成功必得吃苦。
到来之时也想不了太多,他说:“作为 CEO,你得出解决方案,跟员工、股东、合作伙伴沟通,没时间多愁善感。”
为扭转局面,楼云说自己和 “顶级” 律师开会,请 IT 咨询公司写报告以证清白,同时动用关系,请了 “非常非常非常高层的人”,向政府表明 Club Factory 对印度的贡献。
这些都没用。Club Factory 7 月 14 日发声明称被印度政府封禁属于不可抗力,暂停结算平台上印度商户的货款。未来结款将 “根据政府方时间线”。这些货款来自 3 万多家印度中小商户和印度物流公司,但印度政府并没有因此妥协。两日后,Club Factory 关闭印度业务。
虽然封禁损害了印度中小商户、视频网站达人的利益,但印度总理穆迪的政策在国内并没有多少阻力。类似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穆迪一贯铁腕,并得到民众支持。2016 年末,他面对电视镜头宣布 4 小时后废止 500 卢比和 1000 卢比纸钞,逼 14 亿印度人换新钞以追查偷税漏税和不明财产。印度 86% 的流通货币一夜作废,经济动荡、外资出逃。批评接踵而至,但更多印度人看到的是穆迪勇于挑战贪腐。
2019 年成功连任后,穆迪废除实行 70 年的克什米尔自治,大军进驻这个印度唯一穆斯林占多数的省份。一位《纽约客》记者写道,“整个克什米尔成了开放式监狱,互联网被切断、交通受限、士兵满街走。”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穆迪再次不留提前量,宣布全国公共交通关闭。中国公司的印度员工无法上班,数十万离乡打工的印度人步行上百公里回村。
以铁腕终结混乱正是许多印度人支持穆迪的原因。 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及发展学院(IHEID)的一项研究显示,每当印度国内宗教冲突加剧,穆迪领导的印度人民党选票会增加 2.9%-4.4%。
印度政府打击下,缺少资金的小公司基本没有迂回空间。
一位在印创业者告诉《晚点 LatePost》,他原本打算今年大干一场,加大线上推广,同时拓线下网络以获得收入。但计划都被打乱了。先是线上,原定在 TikTok 打广告,物料、供应商都已就绪,结果 TikTok 被下架了。
线下也几乎无法开展,因为没有资本愿意支持冒险了。“当地资本不敢投中国公司,中国资本也不敢投中国公司。”一位主投印度的主流基金投资人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这样的故事并不少见。上述创业者认识一位同行,在印度做的工具有很高日活。其公司本定好了约一亿人民币的融资,但屏蔽事件发生后,投资人总说,“再等等吧,等等再看”。最终他也没能等到投资,回国做生物医疗。
另一位创业者告诉《晚点 LatePost》,自己去年 2 月底去印度考察,写了商业计划书、8 月底回国找好合伙人,签了投资意向书。但疫情一来,人没法回印度,又等来屏蔽名单,项目胎死腹中。现在正在看其他的海外市场。
“小公司容易调转船头,可问题是 ‘告诉你得掉头了’。”上述创业者对《晚点 LatePost》表示,“是不是要放弃印度市场?什么时候放弃?这些都不确定,而不确定则是最大的损耗。”
“表面看是利空,实际上是利好。”
9 月 18 日,最主要产品被下架两个多月后,印度资讯聚合产品 NewsDog 的创始人兼 CEO 陈彧堃发了条朋友圈,庆祝公司在北京搬了新办公室。
搬家因为是团队扩张了,并且要继续招人。在被印度政府屏蔽主产品几个月后,NewsDog 的其他业务逆势增长。
中国公司在印度都需要去 Google、Facebook 等平台竞价投放广告,获得用户。 封禁令后,竞争少了,一位创业者注意到很多热门搜索关键词的广告价格下降了一半。 另一位经营多个业务的创业者也有同样感受,“这个对我们表面看是利空,实际上是利好。”
陈彧堃是首批去印度的中国互联网创业者之一。他在 2015 年下半年启动 NewsDog,在印度提供资讯聚合服务。
出海印度前,陈彧堃曾和蒋凡一起创办应用数据分析公司友盟,2013 年以 8000 万美元卖给阿里巴巴。之后蒋凡倍受重用,一度成为阿里最年轻合伙人,现掌管天猫淘宝。而陈彧堃则离开阿里,寻找下一个中国式的增长机遇。
对 GDP、人口总量等指标进行综合排列,他们发现金砖四国(中印巴俄)除了中国,排名第一的就是印度。其四亿人口让团队最看重,新闻聚合 “依赖广告模式,比较适合人口基数大的地方”。彼时,今日头条已经化解上百家媒体的诉讼,每天被超过 3000 万中国人阅读,逐渐建立起可观广告模式。
陈彧堃想在印度再造一个今日头条,伴随印度的成长,复制字节跳动的成功。2015 年,NewsDog 上线。不到三年就获得 5 轮超过 8500 万美元投资,腾讯也参与其中。
这是中国创业者和企业家的普遍想法。字节跳动一边投资当地产品 Dailyhunt,一边上线自己的聚合产品 TopBuzz。猎豹也做了一个新闻聚合产品 Instanews。阿里也于这一年推出 UC News。一位了解当时情况的投资人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UC 花了几亿美元推广,是当时阿里海外最大的战略布局之一,招了很多人。”
这些投入让中国对印度发生转折。2014 年中国公司在印度总投资不过 16 亿美元,主要来自国企。之后三年时间就达到 80 亿美元,主要来自互联网公司和手机产业。
2014 年也是印度 1947 年独立以来最大的权力更替。那一年穆迪当选印度总理,而曾盘踞政坛数十年的国大党只拿到 8% 的议会席位。穆迪竞选纲领完全聚焦经济和民生,允诺惩治腐败、为企业创造更好营商环境。
但印度没有变成下一个中国。提出金砖国家概念的高盛在 2003 年推算,中印 GDP 分别将在 2020 年达到 10 万亿美元和 3 万亿美元(折算通胀)。中国 2019 年 GDP 为 14.4 万亿美元,超过高盛预期近一半。而印度略低于预期。
陈彧堃的团队很快观察到,今日头条在中国的广告收入能收回流量开销,但同类产品在印度从 Google、Facebook 买来流量,换取用户增长后,却没有办法获得足够广告收入。
2019 年,印度有 5 亿多智能手机用户,但数字广告市场规模只有 1910 亿卢比(约 174 亿元人民币),不到字节跳动一家公司年收入的 1/8、Google 的 1/62。
印度的新闻聚合产品几乎全军覆没。阿里放弃海外 UC,猎豹的几个相关产品打包卖给了字节跳动。字节跳动自己也放弃了 TopBuzz。
NewsDog 转型求生,做各种新产品快速变现,做被其他人验证过可以赚钱的产品。偏保守,但也更容易成功。当看到欢聚时代孵化的 BIGO Live 靠直播打赏在印度盈利后,他们也做了一款类似的直播、语音聊天产品。当去年底印度的现金贷行业爆发后,他们也决定入局。这些赚钱的业务有一些共性, “穷人线下存在感不强,就会线上刷存在感。小额娱乐消费意愿很强,这也符合人性。”
随着直播应用 BIGO Live 被关停,NewsDog 开发的一款同类应用第二天日活翻倍。他们努力保持新产品低调,避免被印度政府再盯上。
不过在一位 BIGO 知情人士看来,“这些都是短时间的,关键看谁能赚钱。”
就算已成为印度最赚钱的互联网公司之一,BIGO Live 一个月也不过 30 万、50 万美元收入,“在印度利润不足 1%,收入不足 3%。” 商业化依然是中国互联网公司在印度的普遍问题。
移动大跃进和数字税
印度在实体经济领域严格限制外资,以保护本国企业。沃尔玛 2012 年才获许在印度开店,且被限制在少数大城市。
但数字世界,印度一度完全开放,没有牌照、不需要备案。硅谷公司、中国公司横扫当地竞争对手。互联网的特点也决定了去印度做生意的公司可以在本国开发、运营产品,不需要从第一天开始面对在陌生国家招人的困难。
一开始的阻力是基础设施。2015 年,印度 8 亿多手机用户还在用 2G 网络、第一大手机品牌是诺基亚、4G 是 1% 人士的特权。移动互联网的发展令人绝望。
一年后,印度首富穆克什·安巴尼(Mukesh Ambani)投资的移动运营商 Jio 上线。Jio 只有 4G 网络,不兼容 2G、3G,通话也用 4G 流量(VoLTE)完成。这让 Jio 以更低的成本提供服务——每月 199 卢比(约 18 元人民币),25GB 流量、无限通话和短信。
上线四年,Jio 成为印度第一大运营商,抓住近 4 亿用户,当中多数第一次接触互联网。
Jio 成长同期,小米、OPPO、vivo 等手机厂商开始在印度建厂、铺渠道,让智能手机门槛大幅降低。今天印度电商销量前十的手机有七款是小米低端品牌红米,价格都在 600 元 – 1500 元人民币之间。
诺基亚的研究显示,印度智能手机用户 2019 年人均每月使用超过 11GB 流量。根据中国工信部数据,中国同期为 7.8GB。
自此,印度再也不需要低流量版互联网服务,快速进入视频时代。字节跳动 TikTok、快手 Snack、BIGO Likee 都抓住这个机会快速增长。
6 月被封禁前,TikTok 在印度有 2 亿多用户,每天有上亿人打开。
和移动互联网一并普及的还有银行账户。穆迪政府推出 PMJDY(总理的人民财富)计划,大规模为穷人开设银行账户。根据世界银行统计,2017 年近 80% 印度人拥有银行账户,而 2014 年只有 53%。这让线上小额支付和线上放贷成为可能。
中国应用消失后,大部分替代品并不是当地产品,而是硅谷产品:Snapchat、Facebook、Instagram 等。而根据一位中国投资人的说法,多个号称印度当地替代品的应用开发也由一家中国公司外包完成,“印度公司哪有技术能力。”
但 Jio 已经获利。2020 年 4 月,Facebook 57 亿美元入股 Jio。5 月,美国私募股权投资巨头 Silver Lake、Vista Equity Partners、General Atlantic 和 KKR 50 亿美元入股 Jio。7 月,英特尔、高通、Google 相继入股——Google 一家出了 45 亿美元。
Jio 已经确认拿到超过 155 亿美元美国投资,高于腾讯、阿里等中国互联网巨头对印度投资之和。 此外有报道称亚马逊也在考虑入股 Jio 母公司信实集团(Reliance Industries Ltd)的其他业务,金额可能高达上百亿美元。
印度政府和 Jio 的关系也不太一般。无线运营商需要从政府采购频谱,《经济学人》援引摩根士丹利报告称,Jio 采购频谱的钱只占其资本投入的 18%。而另两大运营商分别占 37% 和 47%。
运营不到四年的 Jio 现在已经拿到超过五成市场份额,并在年中宣布新的 5G 投资计划。随着更多资本进入,Jio 有望彻底垄断印度运营商市场,成为海外互联网公司在印度的入口。
美国科技公司通过投资 Jio 接触到数亿用户、平抚政府关系。Netflix、亚马逊、迪士尼等还通过它售卖服务,与之分享利益。实质上已经是在缴纳一种数字税。 印度政府也从中得利。Jio 母公司信实集团目前是印度第一纳税大户。
这些不利于自由贸易的政策并没有遭致美国政府反对。就像前印度国家安全顾问希夫尚卡尔·梅农(Shivshankar Menon)的总结, “对华关系一致性向来是美印关系的战略粘合剂。”
2019 年中美贸易冲突到达高峰,同期美印关系快速升温。美国在 2019 年取代中国成为印度第一大贸易伙伴国,年底穆迪访美,特朗普次年初回访,其任内首次。
“一边教学一边上课,所有人都等着开服上线那一天。”
9 月 2 日,腾讯 PUBG(“吃鸡”)手机版团队看到了自己的游戏在印度被禁的消息。
腾讯已经做好预案。印度政府早在 7 月初就切断微信联网。
一位接近腾讯的游戏行业人士告诉《晚点 LatePost》,腾讯在第一批禁令公布后开始准备印度特别版。同时,腾讯将发行权交还给 PUBG 版权所有方韩国蓝洞工作室(Bluehole Studio,腾讯占股),由后者负责在当地寻找合作伙伴联合运营,争取重新上线。
印度地区只为 PUBG 手机版贡献 1.2% 的收入,但用户量可观。据 App Annie 数据,PUBG 手机版 24% 的下载量、超过 1/3 的全球月活来自印度。游戏受欢迎程度也给了腾讯团队信心,“不认为会到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
下架近两个月,PUBG 在印度还没有挽回迹象。
同样没进展的还有字节跳动。
9 月中旬,在产品下架后依然工作了两个多月的 Helo 员工袁刚终于选择转岗。
Helo,意为印度口音的 “Hello”,针对不说英语人群的类微博社交产品。被封前,Helo 刚过完两周岁生日,43 位印度明星直播庆祝了三天。
一开始,袁刚还抱有侥幸。这不是字节跳动产品第一次在印度被下架停服,“可能也会有一些幻想,希望是一个暂时的情况”。
袁刚属于运营部门,每天分析用户上传的内容。产品下线后,袁刚和同事只能盯着旧内容分析。
两三周后,实在没东西可分析了,中国员工的全部工作转为培训印度员工。印度员工的全部工作内容则变成了接受培训。
“就像备考一样,一边在教学,一边在上课,所有人都等着开服上线的那一天。” 袁刚说。
字节跳动在印度古尔冈市的办公室坐落在繁华街区的两层 Wework 办公空间,内驻 TikTok 和 Helo 团队,还包括公司内部的两三百人审核团队(加上外包团队则过千)。2019 年,字节跳动宣布未来三年在印度投资 10 亿美元,在当地存储用户数据、雇佣更多印度员工。
之后中国员工频繁飞去印度,帮助本地员工应工作。袁刚在古尔冈待好几个月,白天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两拨人一起出去调研、吃饭,晚上回到办公室一起开会讨论。
现在中国员工基本已全部撤回,印度员工则由于疫情在家接受培训、测试。办公室已经半年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有报道称,软银创始人孙正义和印度首富穆克什·安巴尼(Mukesh Ambani)都在商谈入股字节印度的 TikTok 和 Helo 业务。但还没有进展宣布。《晚点 LatePost》此前获悉,字节内部已经在筹备 Helo 印尼业务。
对于已经决定放弃印度业务的公司来说,主要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关。
一位 UC 员工对《晚点 LatePost》表示,在被印度政府屏蔽前三四个月,UC 海外业务已经下达了最小规模运营的命令,人力物力只留 5% 左右,所以在关掉时,实际上业务大部分都已经砍过了。
印度政府下架应用的流程是向企业的公开邮箱发送邮件,由企业自己断开服务器、下架应用。不过印度政府发送邮件的时间不定、是否发送也不一定。
浏览器和新闻应用上榜后,UC 派人盯着,隔几分钟就去刷一次邮箱,一旦收到就立马停止印度业务。一位知情人士说,最后 UC “一直刷到晚上也没等来印度政府的邮件,就直接停了服务器” 。7 月中旬,阿里正式宣布停止 UC 印度运营,遣散当地员工。
欢聚集团旗下 BIGO 的 BIGO Live 直播应用、Likee 短视频应用都在封禁名单。名单公布几天后,只有 BIGO Live 收到了关停邮件。
当地印度员工担心不关 Likee 会违法。但根据经验,BIGO 不敢在没收到邮件的情况下提前关停。最后 BIGO 派人去问,现场补发一份通知后停了 Likee。
“我找算命的看了一下,和印度的缘分没有结束”
“回到一年前,如果知道今天的事情,我一定会玩命投资。一点不夸张,我一定会趁着这个时间窗口加快布局。现在想投都投不了。” 一位主投印度的主流基金投资人孟常对《晚点 LatePost》表示。
国际形势让很多人观望、退出还来不及。但孟常说,如果不是因为印度政府出台政策限制周边国家资金流入,他所在的基金会继续投印度。
随着中国公司在印度的遇冷,对本地公司反而利好。而后者正是孟常所在机构的主要标的。
“现在中国资本在印度不那么受欢迎了。” 孟常看到一些印度创业者担心竞争对手打击,拒绝拿中国的钱,“他们会先拿美国的钱,再拿本土的钱,最后再考虑中国的钱。”
当 PayTM 创始人在 Twitter 上为封禁中国应用叫好,喊出穆迪的 “印度自力”(Atmanirbhar Bharat)口号。大量印度用户指责他虚伪,认为 Paytm 以及 OYO、Ola 等印度互联网公司拿了太多中国投资。阿里巴巴和蚂蚁金服曾多轮投资 Paytm 以及其旗下零售网站 Paytm Mall,而腾讯则投资了出行平台 Ola。
一家中资投行从业者对《晚点 LatePost》表示,以前机构牵成印度企业和中国资本的投资后,都会在印度当地做宣传,但现在几乎不做了。
孟常所在机构于 2017 年下注印度。那是印度投资的蓬勃期,也是阿里投资 PayTM 两年后。他回忆说老板们去了一趟印度,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大的机会, “你会发现最一流的企业家和投资人到印度都是很兴奋的,无一例外。”
孟常自己将印度当作职业发展中的重要锚点。他参与投资较晚,2017 年从一家互联网巨头离职转行投资,当时正赶上国内讨论资本寒冬。
对印度谨慎的投资者不在少数。一位几乎同时去印度考察的出海基金创始人告诉《晚点 LatePost》,当时他认为印度市场本身太复杂,文化自成一脉、盈利艰难,同时印度本地企业的估值相对营收都太高了。
另一位主流基金的创始人对《晚点 LatePost》表示,她曾考察过两次印度,但没有投。很重要的原因是看到硅谷资本在印度的覆盖,“那基本没有华人团队的什么戏,不是价值低洼。”
Tech In Asia 发布的一份印度初创企业投资榜单显示,美国投资机构在印度远比中资活跃。以笔数计,投资机构前 50 中有 13 家来自美国,2 家来自中国。最前列的中国投资机构是雷军的顺为资本,排在第 39 名,腾讯 44 名。
不过,这不能阻挡乐观者们前仆后继,他们一起推动了中国基金在印度的繁荣创投生态。
布鲁金斯学会 3 月份报告显示,中国公司在印度的累计投资和计划中投资超过 260 亿美元。目前,印度的独角兽企业(价值超过十亿美元的初创公司)中,有三分之二的企业背后有中国资本支持。
封禁之后,形势突变。根据数据提供商 Refinitiv,涉及中国投资者的印度公司融资交易今年 1 月还有 6 宗,6 月已经清零。同样 6 月,有 9 家印度公司拿到了美国投资。
由于政策限制,投资已经无法进行,孟尝开始看东南亚的创业项目。他最近去算了一挂,“说我跟印度的关系或者说缘分还远远没有结束。就是现在还看不清楚是以什么时间跟方式去继续。”
不是没有乐观的理由。根据调研机构 Canalys 数据, 2020 年三季度小米在印度销量同比上涨 9%, 继续蝉联第一。OPPO、vivo 等其他中国品牌销量也有所上升。 传说中的抵制中国货运动并没有影响这些品牌的增长。
9 月,腾讯也继续跟投了印度电商 Flipkart。说明投资之路没有完全中断。
回想过去世界的繁荣与开放,孟常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现在想,我们很多朋友在美国、在欧洲,去念书了,拿了签证就工作了……现在出国都出不去,签证还要限制。你说人凭什么说去就能去另一个国家呢?大家长期以来认为理所当然,但好像不是必然。我父母的年代,就不敢想象去美国、去欧洲。所以它现在往回收,你反而觉得很正常。不只是出海,是生活各方面。”
来源: 财经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