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事透视
从特朗普2016年当选总统到现在,不论谁担任新一届总统,美国社会的内部分裂都已经被全世界所见证。特朗普和“特朗普主义”的出现没有解决问题,却充分暴露出美国社会长期积累的社会问题和内部危机。正是这些危机的客观存在,使得以保守民族主义和激进民粹主义为特征的“特朗普主义”在美国有充分的土壤。
在笔者看来,激发美国分裂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全球化。笔者并非否定全球化本身的意义,只是要指出,二战后由美国所领导的全球自由贸易和资本自由流动大潮,造成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即资本流出导致美国国内传统工业的大幅衰退,以及由此而来的蓝领阶层的沮丧和愤怒。
可以说,美国在通过全球化对外扩张其软实力,降低生产和消费成本,扩大跨国企业利润,即从全球化受益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被全球化反噬,在其国内付出了社会撕裂的极大代价。
在笔者所生活的美国沿五大湖的“铁锈带”地区,大批工厂因为企业向海外迁移导致工人失业,厂房废弃,曾经繁荣的小镇日渐萧条,人口逐年下降,当地居民对此耿耿于怀。
尽管普通美国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确实享受了物价低廉的好处,但就一般人心理而言,物价再低也无法弥补没有工作所带来的经济压力和心理冲击。因此,在美国蓝领阶层中的确普遍存在要“工作”,而不在乎“物价”的心态。
在不失业的情况下,美国蓝领阶层由于较高的劳动报酬,和工会对工人权益的保护,可以轻松地过上有房有车有宠物,养着几个孩子的中产生活。接受大学教育,读读写写,对很多对学业没有特殊兴趣,更喜欢动手操作的美国男性没有特别的吸引力,而读比较好的大学还是一笔经济负担。
笔者在日常生活中接触不少美国白人技术工人,如持有执照的空调安装人员、木工、水管工,都属于这类对纯学术没有兴趣,但喜欢做动手工作(hands-on job)的人。
笔者所遇到的好几个例子,都是从小向自己父亲学习技术,再到职业高中拿一纸文凭的技工。在大型工厂里,也存在父子都在工厂工作,除此以外别无他途的蓝领工人世家。这里还存在一个父子之间传承某些技艺,颇有怀旧意味的文化现象。
一个悖论在于,正是美国产业工人所享有的高工资和高福利,导致管理层为了成本最小化而向外开拓,在发展中国家建厂和雇用当地工人。这个过程的受益者包括对外投资的企业家,也包括因此获得工作机会的当地工人,当然还要考虑工厂对当地环境的负面影响及低工资存在的压榨,以及因此享受了相对低廉价格的全球消费者。在这一过程中,美国本地蓝领成了被遗弃的阶层,他们的中产阶层梦想因为“全球化”戛然而止。
对美国来说,全球化在促进制造业大规模外移和资本全球流动的同时,国内产业也迅速升级和高科技化。美国仍然垄断诸多尖端技术,在这些领域不断推陈出新。这一过程也极大地依赖来自全球各地,多数接受过美国优质研究生教育的顶尖人才,即受益于全球的人才流动。
但是,美国内部的产业高科技化和人才国际化趋势,再次把普通蓝领阶层甩在后面,使他们成为时代的落伍者。
由此,没有大学学历的蓝领阶层,既无法继续依赖传统产业,过无需大学学历就可以拥有的体面生活,也无法加入高科技领域,生存和自尊受到双重打击。在这一趋势下,美国民众中“没有受过大学本科教育的白人”,日渐成为一个显著的社会类别。
从地理上看,绝大多数这类白人生活在广大的中西部内陆和乡村地区,而这些地区的社会气氛、文化交流,远远比不上高等教育发达、思想活跃、国际化程度很高的东西海岸地区。在是否拥抱“全球化”,是否积极了解美国以外的世界,是否包容和主流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自我认同等诸多方面,沿海的美国和内陆的美国,在过去几十年里渐行渐远,鸿沟越来越大。这一分野在2020年的选举地图上一目了然。
笔者绝不否认全球化的价值,但是美国的观察者也的确须正视全球化的多元和矛盾的后果、其对美国的反噬作用、美国普通民众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以及他们因为不认为从中受益而产生的反全球化情绪。
不过,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不可能依赖“把制造业带回美国”的宣传鼓噪。事实上,美国人自己也未必愿意承受长时间在流水线上工作的那种辛劳。当笔者和一个美国朋友谈起中国国内工厂严格的管理、漫长的工作时间、极大的劳动强度,那位美国朋友连连摇头,说今天的美国年轻人根本不可能那样工作。
以笔者在美国的20年观察来看,尽管全球化在美国造成某种负面效应,但美国社会只能往前走,不能倒退,须通过教育的普及,让更多的新一代人接受开放、既获得生存技能又具备现代眼光和格局的高等教育,逐渐缩小中西部乡村地区和东西海岸发达地区之间的精神鸿沟,而不是让这些地区更加封闭保守,并且被敌对和排外的情绪所驱动。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