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特稿:香港恋殖情怀何“舍”何“得”?

港人港事

易锐民

 

修例风波过后,许多未满20岁的香港青年声称很爱香港,但留恋的只是英殖时代的生活。然而,他们根本就未曾亲身经历过。其实,九龙有个贫穷民区深水埗;港岛也有江浙人和福建人先后聚居的北角,这两个区蕴藏了许多香港人的故事,是“天然”的香港博物馆。

60多岁的文叔今年刚退休,上个月香港疫情稍微好转时,他专程到自己的出生地——深水埗李郑屋邨缅怀一番。自从50多年前跟随父母兄姐搬到新界葵涌后,文叔就很少到深水埗一带走动。

那一天他离开李郑屋邨后穿过青山道,很快就到了黄金电脑商场,跨过长沙湾道就是有“男人的浪漫”之称的鸭寮街。疫情当前又是工作日的下午,这里依然人山人海。不过,大部分是来这里买电器的中年男子,上流社会人士不愿意到这里,他们害怕那股低下阶层的“穷味”。

横过北河街之后,场面又不同了。无论是基隆街还是大南街,可见许多年轻男女在路上行走,当中有不少是手拿智能电话在按图索骥,寻找香港最新的“文青胜地”。

在一家满座的咖啡馆门外,文叔跟两名在排队的少女攀谈起来,她们都是闻风而至,来享受这里的文青风味。

“这家店有欧陆风格,正因为很不‘深水埗’才有特色,店内店外对比强烈。”其中一名少女说。

这两名少女原本都是留学英国的大学生,因当地疫情严重,父母要求她们暑假后留港暂避。她们既崇尚文青情调,更“恋殖”。上月底香港历史博物馆的常设展览“香港故事”宣布将关闭两年进行翻新,大批港人赶赴“末班车”参观,她们也参与其中。

她们忆述,在舒服的展厅内,参观旧屋邨居民的底层生活模型,领略日渐式微的大牌档和“士多”(本地称杂货店),还有许许多多香港殖民时期的事物。两人的感受是:很喜欢回归前的香港,感叹自己出生得晚,根本没亲身经历这段时期。

文叔告诉她们,要认识真正的香港,其实很简单,她们身处的深水埗区就承载了四代香港人的故事。这里还孕育了香港文青的鼻祖:唐君毅、钱穆等新儒家大师,早于上世纪40年代南逃来港时,在桂林街创办了新亚书院,培育出余英时、唐端正等“第一代文青”。

战后深水埗制衣物料集散地
战后第一代的深水埗,是布匹、针线等制衣物料集散地。由于很多纺织制衣厂老板选址青山道一带设厂,深水埗自然而然成为有关行业的中心,经营批发布匹、纽扣等商铺成行成市。同一时期,街上出现了很多“咕喱”(苦力),由早期的华人到后来的印度、巴基斯坦等南亚人及非洲人,每日清晨都聚在这里等待开工搬货。

于是,像文叔那样的纺织厂工人家庭,就自然聚居在深水埗,可说是混杂了工业、商业、住家的平民旺区。直至今天,布匹、针线、纽扣等商铺还在营业,一批批从事劳作的中学生和外国买家,经常会到这里选购材料。

上世纪80年代香港经济起飞,成衣纺织业逐渐北移。于是,深水埗进入“第二代”,成了以黄金、高登等商场为代表的IT产品胜地。其实,由长实、新地、新世界三大发展商合作兴建的黄金商场,原本主营时装批发,1983年刘德华主演的电影《毁灭号地车》,就有一幕在黄金商场地库拍摄的飞车追逐场面。

直至80年代中期,这里才出现首家电脑零配件商店,随后乘着科技热潮快速升温,并蔓延至周边的高登商场、鸭寮街等地区,让深水埗成为电子产品器材胜地,正版翻版均鼎盛,而且价廉物美。

市区重建局推动重建
旧楼获保育活化
随着90年代香港楼价开始猛涨,第三代深水埗在千禧年后就变成“香港穷人最后乐土”。

这里依然是老旧唐楼林立,居住环境非常恶劣,租金低廉,吸引了大批穷人入住。

除了新移民外,南亚裔、单亲家庭、离家青少年,以至“道友”(吸毒者)和“凤姐”(妓女)等也纷纷搬来这里。同时,像“明哥”(北河烧腊饭店东主)长期义赠饭菜给基层人民的义工故事,也脍炙人口。

近年来,深水埗部分旧楼已成危楼,市区重建局推动重建,建成喜遇、尚都、爱海颂等多个私楼新盘。另外,南昌押、雷生春、美荷楼等著名旧建筑,则获得保育活化;香港旅发局两年前也斥资逾千万港元(1000万港元约173万新元)宣传深水埗“文化深度游”。

因为社区活化的带动,加上租金低廉,深水埗吸引了一批文青咖啡店和精品店进驻,还被誉为New Brooklyn(新布鲁克林),但同时也被指“赶绝穷人”。不过,如果细心观察,可发现深水埗以北河街作为分界,两边呈现新旧两种风格。

当香港青年纷纷在畅谈“恋殖”时,另有一些文化人在分享“舍得”的心得。殖民地时期的深水埗虽然养活数代香港人,但不是每样事物都值得怀念,若不舍弃一些旧物,怎么会有今天这个新的“文青”深水埗呢?

看看深水埗四代人的发展,就是一个叙述穷人如何“穷则变,变则通”的故事,处处展现香港人的“执生”(随机应变)精神。

北角集体回忆的去留
“舍得,许多人以为是广东话,其实那也是中文词汇。”某一天的香港电台清谈节目《讲东讲西》,三名主持人分享“舍得”一词的哲学意义。

据考证,“舍得”一词出自佛经《了凡四训》。《了凡四训》中说:“舍得者,实无所失,亦无所得。”佛家认为万事万物皆在“舍得”之中成就自身。

舍得指有舍才有得,要想得,必须先舍;而且,不舍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舍得可说是一种人生智慧和态度,是以超然境界来对已得和可得的东西进行决断的情怀和智慧。

三名主持人最后总结说,舍得其实很难,因为要计算到底要舍多少,才能得到多少?他们坦言,年轻一代只会一味批评长者把已得全部保留下来,那是孤寒,不舍得。

唯美派电影导演杨凡,显然是不舍得的人。他在介绍新作《继园台七号》时坦言:“我对香港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我在香港住了超过50年,希望将感情释放出来。”

这部动画电影的故事背景是1967年的香港,“当年我20岁,在香港经历了一些事。许多人以为1967年(电影)就会谈暴动,其实不是。”杨凡来自台湾,但很爱香港。

这部电影中出现一次土制炸弹爆炸声响,以若隐若现的方式呈现。影片中也包括飞机离开维港、港人准备搬迁等场景,反映了当年暴动留下的恐怖阴影。

“其实这是一种沧桑,当时的东西很漂亮,但伤逝。消失了的过去,令你回味起来有一种美。”杨凡引述电影中一句对白指出,正是一时痛快写下这个故事,拍了这部电影。

他透过电影刻画出的香港并非“九七”,而是“六七”。同样包括中环、维港、港大、启德机场、电车、小轮、旗袍、梅兰芳、上海话、旧时国语、广东话等等。

戏院拱桥桁架屋顶成北角地标

当中有一幕可能只有“老北角”才会有深刻感受:一部电车徐徐经过北角皇都戏院,那被国际保育组织“记录与保护现代建筑运动”(Docomomo International)誉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拱桥桁架屋顶出现在眼前,它与新加坡的埃尔金桥(Elgin Bridge),都属于钢筋混凝土建造的“马氏彩虹拱桥”圆拱。

皇都戏院的工程师当年巧妙地把一连串拱桥桁架并行排列,形成整块屋面的抛物线型支撑结构,而外露于戏院屋顶的桁架设计,一直成为北角的地标。

皇都戏院也是香港硕果仅存的旧式大戏院,既见证了香港昔日娱乐事业的风华年代,也承载了港人的集体回忆。

当新世界发展等财团宣布正式展开大规模收购旧楼行动时,北角人一度还担心皇都戏院将会消失,但发展商决定全面保育,开展了香港近年少有的由私人发展商主导的大型古迹保育项目。

新世界发展执行副主席兼行政总裁郑志刚表示,将努力在硬件及软件上融合,把历史价值、文化气息及社区情怀,注入未来的皇都戏院,让它获得重生。

素有香港“小上海”之称的北角,自上世纪40年代起聚居大量富有的上海人,他们向往丰富的艺文生活,当皇都的前身璇宫戏院落成后,迅速成为香港表演娱乐的重要场所。

自小在北角长大的前政务司长唐英年就记得,小时曾在皇都看过著名歌舞片《梦断城西》;港铁前主席马时亨也说,难忘到戏院追看世界杯精采片段回放。

北角后来渐渐成了闽南语系华侨(包括潮州、泉州、漳州、厦门、台湾、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欧美)的聚居地,今天已改称“小福建”。

皇都戏院在开展保育工程后,可能会给北角带来新的变化。无论如何,就算舍弃了“小上海”“小福建”之名,北角还是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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