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Xiaoming Xue
在过去的6个月的时间了,廖婵娥女士的命运就像坐了一回过山车。
先是在2019年5月份,在维州奇瑟姆(Chisholm)选区,廖婵娥代表自由党以1220票的优势,击败了同为华裔的工党候选人杨千慧,当选澳洲历史上第一位华裔众议员。宣誓就任联邦议员后,廖婵娥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今天我感到无比荣幸,期待为Chisholm市民和澳大利亚人民达到经济强劲和社会稳定努力奋斗。”
在墨尔本的办公室里,廖婵娥对记者说,“我从来没去想是否首位(华裔女议员),只想着做任何事情都要全力以赴。只有做到最好,才会让大家觉得,华人这个族裔整体是好的。我希望以自己的经历,鼓励更多华人从政。”
2019年7月23日,则成了廖婵娥女士截止目前为止个人从政生涯最高光的时刻:160多位华人,大到90岁的老人,小到6岁的孩童,无论是普通的选民、义工还是各行各业的企业家、各协会的侨领,都不约而同地使用各种交通工具,齐聚堪培拉国会大厦,旁听廖婵娥的首次议会演说。在演说结束后,自由党党魁、总理莫里森更是像裁判对待胜利的冠军拳击手那样,高高举起了廖婵娥的手为她欢呼。
但在短暂的从政蜜月期迅速消逝后,来自华社和主流社会的双重拷问却让这位史上首位华裔女议员陷入困境。
来自华社的质疑首先出现在香港问题上。根据《澳大利亚人报》的报道,廖婵娥议员明确表示:“作为出生在香港的澳洲公民,我对香港的游行,感到很自豪,态度也很清楚……我支持反香港政府的示威者……坚决支持示威游行和它的目的”。这种表态在西方政治语境下当然政治正确,但却激怒了一些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移民。
随后,廖婵娥议员还主动向澳大利亚国家安全情报局(AISO)提出,是否能对那些想要与她碰面的华人个人和组织加以审查。她表示,作为一名来自中国的移民,她会收到很多不请自来的会面邀请,对此应当特别慎重。但这种表态,也让原本支持她的华社感受到了被辜负、不被信任的凉意。这令当初投票给廖婵娥的华人选民非常困惑,为何只是想找自己的议员反映下心声,却让廖婵娥议员如临大敌。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澳洲政府举办的一场“新科议员培训班”上,廖婵娥议员向向澳洲国家间谍主管邓肯·刘易斯先生(Duncan Lewis)提问称,她的手机中装有微信,为了安全起见,是不是应该给删除。廖婵娥议员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竞选过程中,是如何仰仗微信做社交工具,动员起华社的支持力量的。
廖婵娥在第一次议会演说中,曾经当着那160位远道而来的华人支持者说,“作为一名国会议员,我希望我的背景和经验能为中国和澳洲建立起长久而健康的关系做出贡献。澳洲和中国都可以在繁荣的经济和文化交流中获益匪浅。我会寻求支持两国未来合作的机会,并期待两国能有一个持久并对澳洲有建设性的关系。”但从随后100多天的从政记录中看,华社似乎有理由怀疑廖婵娥议员的实际表现与当初的宣示渐行渐远。
另一方面,廖婵娥议员对于LGBT问题的保守立场在主流社中也引起了非常大的争议。
在廖婵娥女士竞选议员期间,她在2016年接受英国《卫报》采访的一段录音被披露出来,在录音中,针对所谓“安全学校”计划(Safe Schools program)以及同性婚姻问题,廖女士的反对立场清晰而坚定:“华人来澳大利亚是因为他们想要为下一代带来……更好的东西,不要被同性、变性、跨性别者摧毁,他们用的是‘摧毁’这个词。所有这些垃圾。对他们来说,这些只是荒唐的垃圾。”
在上述录音引起轩然大波后,廖婵娥女士紧急灭火,称这只是代表华人社区的对LGBT问题的态度,而非她自己的意见,并且批评相关媒体的报道是曲解了她的原意:“我曾接受了采访,当时我不是候选人,我不知道我要录下我的讲话或录下采访的内容……我被问到我从华人社区听到了些什么,我告诉采访我的人我所听到的(看法)……这是假新闻,(我的意思)被曲解了”。但这种辩护似乎并未能打消主流社会对此的疑虑。
廖婵娥议员对于南中国海问题的态度也引起了部分主流媒体和反对党议员的质疑。廖婵娥议员在接受天空新闻(Sky News)采访时,曾被要求回答所谓“中国在南中国海争议水域进行军事扩张”的问题。面对主持人咄咄逼人的追问,廖婵娥三次拒绝将中国在南中国海的行动定性为“非法”行为,“我们不在你争我夺的领土主张问题上偏袒任何一方,但呼吁所有提出主张的国家根据国际法和平解决争端”,但表示支持澳大利亚政府的立场,当被直接问道她是否是中国政府在澳大利亚的发言人时,廖婵娥回答说:“简单的回答,‘不是’。”
如果说在LGBT问题上的保守立场和南中国海问题上的亲华态度还只是廖婵娥从政之路上的一场小风波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态,足以称之为一场政坛风暴了。
根据澳大利亚的选举规则,要参加自由党党内预选的所有参选人在填写相关表格时必填名为“一般及社区活动”的一栏,参选人须列出所有本人目前或曾经加入、或积极支持的组织。廖婵娥女士在登记表上列出了17个自己参加过的组织,包括博士山国际象棋俱乐部(Box Hill Chess Club)、澳大利亚舞蹈协会(Australian Dancing Society)、墨尔本扶轮社(Rotary Club of Melbourne)等,但只提到自己曾是“众多社区组织”的名誉主席或顾问。然而中国政府网站信息却显示,她2003年-2015年间担任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广东分会的理事。在2010年,廖婵娥同时还是该协会山东分会的理事会成员。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后来与统战部合并。
起初,廖婵娥在采访中表示自己“不记得”曾与中国机构有联系。但在不到24个小时后,即9月11日,在她所发表的一项声明中,又承认自己在2011年曾是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广东省分会理事会的一名荣誉成员,长达12年;但此后再也没有与该组织有任何联系。廖婵娥表示:“(在参加竞选之前)我辞去了在不少组织中的职务,我正在核实任何可能在本人不知情或未经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将本人加入的组织……我是一名自豪的澳大利亚人,致力于为奇瑟姆(Chisholm)选区人民热忱服务。任何与此截然相反的猜测都是对我深深的冒犯……遗憾的是,某些中国的协会在当事人不知情或没有获得当事人许可的情况下就授予其荣誉职位,我不希望这些协会用我的名字,我也要求它们停用我的名字。”
廖婵娥议员的自我辩护显然不能说服反对党议员。工党人士据此立刻对廖婵娥女士以及执政的自由党发起全面攻击。工党把这一情形与前工党参议员山姆·达斯季亚里(Sam Dastyari)当年的遭遇相提并论。
萨姆•达斯季亚里先生于2017年12月宣布辞职,此前有媒体曝光称,达斯季亚里用一名中国房地产开发商的捐款来偿付个人债务,为此他公开呼吁澳大利亚尊重中国在南中国海的领土主张——这与他所在政党的立场相左。现在,工党对自由党人廖婵娥成为议员的资格也产生了同样的质疑,认为国会现在必须要确定她是否违反了宪法第44条的规定——任何效忠外国势力的议员将失去议员资格。
自由党的领袖们立刻就站出来支持自己的后排议员,并且指责反对党的指控涉嫌“种族歧视”。总理莫里森力挺廖婵娥,表示“她是第一次出任议员,我认为她应该得到一些安慰和支持;工党只是在抹黑宣传……人们应该原谅廖婵娥‘笨拙’的采访”。内政部长彼得·达顿(Peter Dutton)也出来挺廖:“没有确凿证据表明(她)有国家安全问题。如果总理或者我对廖有疑虑的话,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支持她。”总检察长克里斯蒂安·波特(Christian Porter)则直接指责工党的行为是“排外”。
似乎是为了呼应波特总检察长对工党的“排外”指控,总理莫里森于上周四晚(9月12日)在微信公众号上推送说:工党正不遗余力地抹黑廖婵娥,但我将站出来维护她和所有澳洲华人。攻击她(廖婵娥)的人,就等于是在侮辱这个国家里每一个澳洲华人(120万人)。在随后的电视访谈节目上,主持人问道,工党只是在质疑廖女士,没有在攻击华裔社区啊?面对质疑,莫里森直言:“那是你的观点。我想我昨天说得挺清楚了,在政坛呆得够久的人都知道工党在说什么,那是不言自明的。”
现在的问题是,莫里森总理所谓的“不言自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根据国会中的反对党工党议员的指控,廖婵娥女士是中国统战组织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广东省分会的成员,这个组织直接效忠于中国的执政党;廖婵娥女士成为这个“神秘组织”成员的好处之一,是能为自由党筹措大量竞选资金,当然这些资金的来源也都是中国执政党控制下的商业机构。毕竟,在中国,几乎每个人在儿童时代都入过少先队、绝大多数人在青年时代都加入过共青团,如此这般,当这些人长大成人,经营各种企业的时候,哪怕移民海外,你也很难说他们不处在某神秘东方大国执政党的影响之下。
当然,每个中国老百姓,或者对中国有深度了解的人士都知道,“在中国,每个人在儿童时代都入过少先队、绝大多数人在青年时代都加入过共青团,如此这般,当这些人长大成人,经营各种企业的时候,哪怕移民海外,你也很难说他们不处在中国执政党的影响之下”这一段纯属胡说八道,是东方人自嘲的笑话,类似的笑话还有“王思聪有啥了不起?李泽楷有啥了不起?我还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呢,我说什么了?”等等。但是对堪培拉国会中的那些对东方社会怀有刻板印象的麦卡锡们来说,这却是个非常严肃的、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
廖婵娥女士为自己辩护道,“中国海外交流协会”这种中国的官僚机构就是那么一种工作作风,经常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人家的名字写在自己的委员名单中,传达一些当事人永远也不会收到的中国执政党文件。这种解释在西方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是每个中国老百姓,或者对中国有深度了解的人士都知道,廖婵娥女士所言极有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因为“东方专制社会的治水官僚机构”往往就是这样子、以一种“官僚主义”最佳诠释的方式运转的,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但不做又不行,上一级官僚组织有“考成法”伺候。
如何应付上级官僚组织的KPI考核呢?无非欺上瞒下、弄虚作假罢了;官僚机器假装运转,“东方神秘组织”中国海外交流协会假装廖婵娥是自己的成员,上级假装满意。这就是整个故事最有可能的真相。每个生活在中国、或者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八成就是那么回事。但显然堪培拉的官僚们对他们在某“神秘东方大国”的同行们还缺乏必要的了解。
这整件事,与其说是一起政治事件,倒不如说是一部充满蒂姆·波顿荒诞风格的黑色幽默剧。作为女主角,廖婵娥女士在剧中饱受折磨和困扰。而这部黑色幽默剧的主旨,则是不可言传的Sinophobia(恐华病)综合症。人们能找到这个病的解药吗? (声明:作者薛晓明,悉尼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研究生;以上为嘉宾观点,不代表SBS立场。)
来源:澳大利亚SBS广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