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蘇聯解體是什麼?那是『歷史意義上的俄羅斯』以『蘇聯』之名崩潰。」俄羅斯總統普京在本月中旬發表的電視台紀錄片展示的感慨並非偶然。30年前的今天(12月26日),蘇聯最高蘇維埃正式宣告這超級大國壽終正寢;30年後的今天,民調顯示俄羅斯人對蘇聯時代的懷緬近年不減反升。但這種民間懷緬情緒背後既有世代差異,也有跟政客不同的關注點。本報訪問兩名「後蘇聯世代」俄羅斯人以及當地民調專家,前者不諱言上一輩思念當年的生活保障,但年輕一代不想回到政治限制眾多的過去,後者則指民間將蘇聯「理想化」,其實更多是對現况不滿的宣泄。
蘇聯成長世代:愈年長愈懷緬
莫斯科獨立民調機構列瓦達中心(Levada Center)的研究顯示,2018年有66%受訪者對蘇聯倒台感遺憾,創14年來新高,而在去年3月的調查,75%人認為蘇聯是國家史上最佳時期,但僅28%人想「重返蘇聯走的路」。被問到印象中與蘇聯時代相關的元素時,最多人揀選「對未來的穩定和信心」、「在國內的美好生活」及童年或青年時期的個人回憶,各有11%至16%人選擇;相比下,僅少數人對蘇聯有負面聯想,經濟赤字、到處大排長龍和配給券各有4%人選擇,提到鐵幕、經濟停滯和政治打壓的人更少。但民調也顯示,這種懷緬在曾經歷蘇聯年代的年長一輩之間更普遍。
現年27歲、在香港教俄語的扎伊采娃(Marina Zaitseva)向本報表示,不難從上一代感受對蘇聯的懷念,例如父親常說當年生活較簡單,除了有免費醫療和教育,畢業後可獲國家安排工作和住屋,相比下現在求職競爭激烈,買樓成本高昂。身處莫斯科、28歲的波諾馬廖夫(Vadim Ponomarev)亦有同樣觀察,他向本報稱年幼時主要從父母、祖父母和曾祖母了解蘇聯,「愈年長的一代,懷緬之情就愈強烈」。
除了生活保障,波諾馬廖夫指上一輩不時提到蘇聯時代相對平等,有別現時俄羅斯貧富差距顯著;他們又懷緬在蘇聯體制下與鄰近地區關係友好,如當年企業會派發有限的「旅遊券」,供員工免費到克里米亞或黑海沿岸等其他蘇聯地區旅遊,他的母親曾分享旅遊時與其他加盟共和國的人相處融洽,反觀現在俄羅斯更孤立,波羅的海3國等地民眾對俄羅斯人觀感負面。
後蘇聯世代:願體驗往昔 「不要長住」
有別上一代對蘇聯的熱情,波諾馬廖夫稱在同輩間沒觀察到這種情緒,他自己亦難以判斷蘇聯是否最佳時期,笑言「只想體驗一下蘇聯生活,但不要永久(活在蘇聯),就像平日開玩笑想到朝鮮看看一樣」。他認同單論科技、文化和體育成就,蘇聯確是最好時期,但就個人成長而言,計劃經濟下選擇工作沒有太大自由度,而且基於旅行限制,出國工作極為困難。
在港工作的扎伊采娃對這點尤有同感,「我喜歡到不同國家旅遊和工作,若我活在蘇聯就肯定無法這樣做」。隨着年紀漸長和互聯網出現,她接觸蘇聯資訊的途徑和面向變得多元,主修俄語文學的她最主要從文學了解蘇聯。她慨嘆蘇聯時代自由受限,許多如今被視為偉大的作家當時都要秘密寫書,甚至受牢獄之苦,如巴斯特納克(Boris Pasternak)名作《齊瓦哥醫生》因批判蘇聯體制被列禁書,他本人也被迫拒領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
1990年代:「最壞時期」 懷緬最高峰
1990年代中至2000年代初,俄羅斯人對蘇聯懷緬情緒最高漲,一大原因是蘇聯倒台後,「震盪療法」等經濟改革過急以至其他因素令俄羅斯陷嚴重衰退,曾盼國家步入類似西方民主與自由市場體制的美夢變成噩夢。波諾馬廖夫指,上一輩都說1990年代是最壞時期,當時家中老一輩未能取得養老金,他依稀記得大家生活很貧苦。就連普京也在紀錄片表示,他當年一度要兼職的士司機維持生計。
俄羅斯政治學者格爾曼(Vladimir Gelman)10月接受紐約智庫「現代俄羅斯研究所」(IMR)專訪,談到可將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政治劃分成3階段:
一、1990年代:經濟衰退
蘇聯體制崩潰、長期經濟衰退以及其他因國家弱化和重組引起的問題,為俄羅斯帶來非常深入和驚人的後果
二、1990年代末起:再次集權
俄羅斯經濟漸見起色,剛好跟政治領導層換屆交疊(普京取代葉利欽掌權);新領導層再次集權,透過改革政黨和選舉建立專制主義的重要政治機關,並建立對企業家和傳媒的控制
三、2011年後:與西方衝突
反政府示威在2011至2012年席捲全俄羅斯,當局收緊控制,到2014年跟烏克蘭的衝突和吞併克里米亞後更甚;這段時期標誌俄羅斯跟西方的長期衝突開始
「蘇聯神話化」 藉幻想批判社會現狀
列瓦達中心社會文化研究部主管萊溫松(Alexey Levinson)接受本報訪問時,從外交和內政面向分析俄羅斯民間對蘇聯政治和社會的懷緬。在外交上,他承認至少在部分國民眼中,俄羅斯無視西方意見吞併克里米亞,確令國家重返超級大國地位。但內政上,他指俄政府從未達到民間對蘇聯生活的最主要渴望,如免費醫療、教育、住屋以至先鋒夏令營的童年回憶,更籠統而言,所謂「蘇聯過去」扮演如同希臘神話「黃金時代」的作用──受民眾渴求卻永無法實現。
該民調機構的負責人古德科夫(Lev Gudkov)5月則向IMR稱,他們觀察到的懷緬情緒並不像被迫移民者的思鄉之情,而是不同的經歷和意識形態,俄羅斯社會將蘇聯時代「理想化」,實際是以這狀况來批判當下。他解釋,民眾沒其他方法評估和表達對當前政策的不滿,在言論自由收窄、審查制度和政治宣傳的氛圍下,只能靠秩序、平等和美好生活等「虛幻烏托邦」元素批判現狀,「『蘇聯神話』成為解讀現實的工具」。
萊溫松試從社會組織結構的面向解讀,他提到在蘇聯時代,民眾大多屬於大型社會框架,例如有數以萬計工人的工廠,或是有數千萬成員的共青團及共產黨,但現時許多人都在規模較小的企業工作,或更易在社會空間感到分散和迷失。雖說這種懷緬情緒在上一輩更常見,但他警示年輕人間亦呈上升趨勢,這對俄羅斯社會是嚴重問題,連同青年在內,俄羅斯正「回望過去地向前邁進」,或要到最後關頭才開始思考普京卸任後的未來,這項問題已逐漸浮面。
俄政界「大國角度」懷緬蘇聯
對比民間主要從生活水準角度懷緬蘇聯,俄羅斯政治領導層卻更多從大國榮光的角度切入。普京曾多次表達對蘇聯的懷緬,早在2005年便稱蘇聯倒台是20世紀「最大地緣政治災難」,本月再稱這是「歷史意義上的俄羅斯以蘇聯之名解體」,失去逾千年來建立的大部分成果,身處新獨立國家的俄羅斯人突然發現自己與俄羅斯隔絕,是「重大人道悲劇」。這番言論再惹外交政策意圖的揣測,批評者和西方一直質疑普京有重建蘇聯勢力範圍的地緣政治野心——莫斯科最近因應烏克蘭邊境危機向美國和北約索取的安全保證,罕有公然要求北約變相淡出中東歐,便是另一例子。
俄羅斯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後,普京支持度升至新高。但萊溫松提醒,在大多數情况,俄國民間對國際和國內政治的看法都是分開,即使吞併克里米亞的高峰期時可見國內對政府批評減少,但這點影響也短暫。
「蘇聯人組現政府 新一代再非蘇聯」
扎伊采娃認為普京治下的俄羅斯想再次成為超級大國,投放大量資源到軍事領域,但她對此不太認同,認為當局應更着重國內發展,包括醫療系統、教育和增加對中小企的支援。她慨嘆言論空間限制愈見嚴厲,認為普京壓制反對派,令人覺得除他以外無人能領導國家,「投票時表面上雖有其他候選人,但根本不清楚哪些人是誰」。
波諾馬廖夫則認為普京功過參半。他認同普京帶領國家走出1990年代陰霾,俄羅斯國際影響力漸增,但慨嘆國內未看到太多進展,身邊人亦相對關心經濟、失業率和通脹等內政問題,若國際上有事發生,新制裁又會嚴重影響俄國民眾。
談到當局近年加強網絡審查,他稱這一代人習慣使用各種社交網站和搜索引擎,若政府關閉這些途徑勢引起極大反彈,尤其比自己年輕的一代已不太滿意政府。他總結道:「我想起有人說過,我們現時的政府由蘇聯的人組成,但年輕一代已不再是蘇聯。」
(明报)
圖- 已故蘇聯領袖斯大林因專制統治惹爭議,但亦因在二戰時帶領蘇聯擊敗納粹德國而受俄羅斯人景仰,圖為本月21日斯大林142歲冥誕,現為在野黨的俄羅斯共產黨有支持者到位於紅場的斯大林墓前獻花。(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