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局】在中美角力因氣球風波和蔡英文過境美國等再度升溫之際,中國近月在外交上連番出招,2月下旬先後發表《全球安全倡議概念》和《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兩份文件,3月兩會期間以東道主身分助中東宿敵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復交踏出關鍵一步,國家主席習近平隨即國事訪問俄羅斯,回國後再輪番迎接新加坡總理李顯龍、法國總統馬克龍和巴西總統盧拉的國事訪問。貫穿這些外交動作的其一關鍵詞便是「多極(化)世界」。按本報訪問的中外學者所觀察,儘管現實世界未必真正走向多極,但中國官方推銷「多極化」,外交上卻有利於爭取中等強權以至所謂「全球南方」的支持——尤其是美國似乎尚未能適應後冷戰「單極時刻」走近盡頭的現實,在國際關係論述上面臨不小挑戰。
習普會提「百年變局」 中俄一拍即合
「這也真是百年變局之一部分,我們共同來推動。」習近平3月訪俄尾聲獲俄羅斯總統普京送別時這樣說,普京隨即答道:「我同意。」
這段對話的錄影在社交平台流傳後,西方輿論為之矚目,甚至按此揣測北京對烏戰以至全球秩序的立場。「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習本人提出的重要政策術語,按中共中宣部編纂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問答》解釋,在國際格局層面,「大變局」是指「從事實上『一家獨大』的單極世界向協同共治的多極世界的轉變……中國成為世界多極化進程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習普會」後的中俄聯合聲明,提到了「多極化國際格局加速形成」的雙方共識,並指兩國將「推進世界多極化」。這點某程度上反映中俄在對國際格局的官方論述上「一拍即合」——在普京3月底批准俄羅斯新版戰略文件《外交政策構想》後,俄外長拉夫羅夫解讀指《構想》主要任務是「建立多極世界秩序,特別強調『多元中心性』和所有國家的主權平等」。
「多極世界」理念 吸引中等強權
北京提倡的「多極(化)世界」理念,對其他國家也有外交吸引力,總統先後應邀訪問中國的法國和巴西便是例子。法國總統馬克龍提倡歐洲「戰略自主」,習近平跟其會談後表示:「中方始終視歐洲為多極化世界的獨立一極,支持歐洲實現戰略自主。」巴西總統盧拉訪華時明言盼與中國聯手「平衡世界地緣政治」,其首席顧問阿莫林受《環球時報》訪問更稱:「我認為(中、巴)兩國可在建立更多極化世界上有重要作用。」
巴西瓦加斯基金會聖保羅企業行政管理學校(FGV/EAESP)助理教授卡薩雷斯(Guilherme Casarões)向本報表示,盧拉向來提倡多極秩序,2003年首度上台時已跟時任外長的阿莫林提倡巴西應在全球事務發揮更大作用,包括要改革聯合國和致力於地區一體化,「當然,其潛台詞是巴西不願意接受美國霸權」。
利用大國矛盾 提高自身地位
研究絲綢之路學者、格魯吉亞第比利斯歐洲大學國際關係學教授阿夫達利安尼(Emil Avdaliani)向本報稱,多極世界秩序的概念在中等強權(middle powers)看來是「愈來愈吸引」。他解釋,在大國競爭日益加劇的時代,中等強權倘若謹慎行事,將可獲得更大迴旋餘地——土耳其、伊朗、印尼等許多國家傾向獨立於西方和中、俄行事,它們似乎利用大國之間的矛盾來提高自己的地位,某些情况下甚至在其周邊地區建立自身的小型秩序,「對這些中等強權來說,綁死在地緣政治某一極並非是切實可行的選項」。
法國尷尬 中歐追求「形似實非」
法國則處於尷尬的定位,它屬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但尋求歐洲走上獨立於美國的外交路線。這點體現於馬克龍訪華的發言風波,他受訪時質疑「加速」台灣危機不合乎歐洲利益,歐洲不應「跟隨着美國的步調和中國的過度反應行事」,否則會被捲入「不屬於我們」危機,窒礙自身建立戰略自主。
「多極」定義不同 爭拗不斷
這說法惹來歐洲對華鷹派的強烈抨擊,但馬克龍追求的歐洲戰略自主,主旨正是推動歐洲成為多極世界的其中一極,只是有歐洲學者質疑,中、歐追求的多極世界「形似實不似」。法國著名漢學家、香港浸會大學政治及國際關係學系榮休教授高敬文(Jean-Pierre Cabestan)向本報指出,中國推動的「多極世界」旨在「以損害西方和現有國際規範的方式,來加強自身及其主要伙伴(例如俄羅斯)的地位」。他質疑這不符合歐盟利益,「歐盟的利益並非推動由各極割據勢力範圍來組成的世界,而是更民主和更多邊主義的世界,按平等和公平的基礎實施獲接受的國際規範,在海洋法或人權等議題上有獨立的裁決或類似世貿那種的仲裁機構」。
曾任華府官員的美國企業研究所(AEI)資深研究員庫珀(Zack Cooper)向本報稱,世界上許多人(包括他自己)都看到國際體系愈來愈多極,「因此對於俄羅斯、法國、沙特阿拉伯和巴西等中等強權覺得這些概念具吸引力,較小型的參與者可能也會覺得,更多極的體系會增加它們的靈活度和自主性」。
中美國力遙領 地區列强仍能謀等距
然而,在中美綜合國力明顯勝於其他國家的現實下,問題反而在於「多極世界」到底有幾「多極」?流亡在外的俄羅斯學者陳寒士去年在《外交事務》撰文,指烏戰失利令俄羅斯變得更為依賴中國,恐淪為其「下級伙伴」甚至「附庸」。阿夫達利安尼卻認為,「附庸」一詞有點過度延伸,他指俄羅斯、伊朗以至其他國家都擁有足夠資源,抗拒被「綁死」於任一大國。
北京促和沙伊顯中東邁多極
阿夫達利安尼以沙特為例,指利雅得並非選擇取中(或俄)棄美,而是試圖建立更為「等距」的外交政策,「沙特也許認為,避免綁死在任一大國可大幅增加外交政策選項,對自身遠更有利」。他又認為,北京成功促成沙、伊復交的外交成功,意味着中東正出現中、俄、美皆有影響力的「真正多極體系」。
惟卡薩雷斯認為,盧拉現已身處跟廿年前首度上台時完全不同的國際脈絡,即中國已變成世界第二號超級大國,並成為大部分發展中國家的關鍵貿易伙伴。他解釋,本世紀初的新興強權——巴西、印度、中國、俄羅斯、南非和土耳其等以不同的速度發展後,現於世界舞台處於有差別的地位,令實現多極世界變得機會渺茫。他更認為中、俄實際優先事項已不再是多極世界,即使是受惠於跟美國保持距離和採取更自主立場的歐洲,也已回到跟華府的傳統同盟,令多極世界的目標變得天真,「但在巴西角度看,多極世界似乎仍是最好的押注,因為它可以為巴西帶來更大影響力和自主地位」。
「兩超多強」雖近現實 北京有外交考量
中美角力升溫常被比喻為「新冷戰」,但當前中等強權的國力以至地區影響力要比冷戰時明顯更強,令「兩超多強」(bi-multipolarity)的說法應運而生。然而,中國官方仍多數使用「多極」特徵和「多極化」趨勢表述。
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副院長祁懷高向本報分析,此舉出於兩大原因:(一)中國把自身定位為「新興發展中大國」,「『多極化』反映了新興發展中大國群體對西方強權政治的否定和對公正政治的追求,中國希望在未來的國際格局中獲得金磚國家等新興發展中大國群體的支持」;(二)中國通過倡導多極化,「鼓勵其他地區的大國(或集團)成為多極格局中的重要一元,以此減少來自美國的戰略競爭壓力」。
祁懷高個人認為,2020年代的全球權力結構將延續本世紀頭十年以來的美國「單極弱化」,並向「兩個主要大國(中、美)、多個地區大國(歐洲、俄羅斯、日本、印度)」的結構演變。他指中國官方對多極世界的願景是「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的世界」,但在現實中,即使出現多極世界,也將是一個「不均衡的多極世界」,美國和中國所擁有的分量明顯強於其他的大國(集團)。
華潛台詞:美可實力稍強但非霸權
祁懷高認為中國官方的「多極化」表述中,隱含着以下含義:美國在未來的多極國際格局中,將作為「實力稍強的一員」,但不再是一方霸權。他又強調,他和其他大部分中國學者都不希望看到世界分裂成兩個相互對抗的陣營。
拒單極時刻屆滿 美難適應秩序變化
圍繞多極世界的另一關鍵問題是,美國能接受這樣的變化嗎?美國著名政治學者瓦特(Stephen M. Walt)3月在題為「美國過於恐懼多極世界」的《外交政策》專欄文章指出,自從在冷戰結束之初享受「單極時刻」起,歷屆美國政府都不願意放棄「不受挑戰的頭號地位」——拜登政府也不例外,故一直強調「美國領導地位」,渴望將俄羅斯一舉挫敗到難再製造麻煩,並以限制北京取得關鍵科技和補貼美國半導體產業等尋求扼殺中國崛起。
瓦特坦言,即使上述努力奏效,美國想要恢復單極秩序都近乎不可能,實際結局只有兩個:一、「兩極世界」——中、美作為兩極;二、「傾斜版本的多極世界」——美國在一堆不平等卻仍重要的大國(如中、俄、印,可能還有巴西,以及重新武裝的日、德)之間作為同儕之首。
惟在庫珀看來,「運作良好的多極體系」其實對美國也有好處。他解釋世上眾多主要強權都跟美國共享大量利益,例如二十國集團(G20)大部分成員國都是民主國,尤其是最大型那些經濟體,「若那些國家強大,並有力保護自身利益免受脅迫,它們就會傾向鞏固以規則為基礎的秩序」。
應跳出「民主 vs. 專制」論述框架
庫珀承認美國仍須拉攏理念有別的國家,他主張美國應避免採用『民主 vs. 專制』框架,代之以只在七國集團(G7)等場合談及捍衛特定規則和規範的重要性,以免聚焦於民主的做法令華府更難吸引到「跟G7成員國最不相似」的部分國家,「我認為這對拜登政府來說是核心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