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愚:如今,再也別想有人會恭恭敬敬執一面鏡子在你身後,腰微彎,左照,右照,讓你看見自己腦袋後面的形狀。

FT中文網專欄作家 老愚
(本文為作者“回憶八十年代”系列之五。)
感覺該理理頭發了。走進車公莊大街新開張的理發店,卻有點恍惚。
高級理發師、特級理發師、大師——每面鏡子跟前都立著一張發光的標牌,與這些頭銜對應的是躍升的價格,由48元而58元而68元。白馬非馬的命題在此成立了,這兒沒有“理發師”,也沒有“普通理發師”,那麽,高級、特級及大師理發師是“理發師”麽?我無從理解幾個最高級形容詞的所指,也懶得辨認其中的差別,也就是不願做乏味的選擇題。只是覺得,這腦袋上的玩意兒是越來越值錢了。
從前,不由想起從前理發的日子。
1985年夏天,我從上海來北京工作。那時候,天瓦藍瓦藍的,房子是平的,路是寬的,樹木閑適闊大,站在路邊槐樹蔭里看書,鳥在頭頂嘰喳。公共汽車,電影院,百貨商店,公園,理發店,新華書店,郵局……就這些。
單位在西四磚塔衚衕56號,斜對面便是魯迅先生在民國時期住過的院子,幽深,陳舊,隱約透出一股不朽的味道。編著瑣碎的農工商信息,我往那邊行過註目禮。生活清貧,除了吃飽肚子外,身無長物;每天的日子與國家的政治進程一樣,緩慢,卻蘊含著希望,大家都從報刊電台獲取變化的聲息。我相信未來即將展開,有一個叫做前程的東西在不遠處等著這個瘦削的外省青年。
出過一次差,是去大連農墾局採訪災後重建,被人稱作“中央來的同志”。車接車送,好吃好喝,專人陪同,虛榮心得到了一絲滿足,但我知道,“中央”遙不可及,自己怎麽可能是那裡面的人呢。
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
讓老同事費勁心力的生活,在年輕人眼裡卻是非常簡單。
吃食堂,單位食堂應有盡有,價格便宜,好像是農墾局職工特有的福利。
起初住在萬壽路農業部招待所,與各地出差的混居一室,難以入睡,後來索性搬回單位住。晚飯後,幾個單身男女打乒乓球,談心,圍著收音機聽音樂,心裡都在靜待一種美好的東西降臨——“明天就要來臨!”
理發是一件大事。當頭發長得不能再長的時候,才動身前往衚衕口的國營理發店。理一次一毛錢,算是正經花銷。拿剃頭刀的人,本來就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勁頭兒。店里有一位理發師傅,五十來歲的爺們,魁梧、莊重,有範兒。每次從門前過,看到他全神貫註的身影,就覺得踏實。
理發店門口放了一條長木凳,人們按先後坐在上面排隊。人雖多,但沒有一個人會發出大的聲響,在享受師傅精妙的手藝前,靜默代表恭敬的態度。那時尚未有手機之類的通訊工具,上歲數的眯眼養神,年輕的只能看街景了。街上車少人稀,也沒什麽好看的。時時打破寂靜的,是“叮鈴叮鈴”的自行車;公共汽車嗡嗡掠過,電車的長辮梢打在槐樹枝頭,發出好聽的響聲;悠長的,當然是磨刀師傅走街串巷的攬活聲了;……進理發店前,我會整整衣領,拍拍紅杏出牆的頭皮,生怕讓師傅瞧見自己邋遢的模樣。
在上海讀書時,復旦有一間小小的理發室,師傅都是服務單位派駐學校的。四五個理發師,有男有女。彼時,跟異性接觸甚少,心火熾旺。排隊時常常閉上眼睛,夢想一睜開眼,就輪到那個嬌小俏麗的女師傅為自己理發。盡管那隻是一雙無意的手,女性職業的洗、揉、搓,都能讓焦渴的心身得到一絲撫慰。
終於輪到我了。如願以償坐到老師傅的理發椅上,一陣喜悅涌上心頭。閉上眼睛,聽任推子從頭上劃過,耳邊響起“嘎達嘎達”的聲音,……這個過程有我所想象的那樣長。理完發,師傅會拿起一面大鏡子,在我腦袋後面左擺右晃:滿意嗎?我迅疾瞥了一眼,經他這麽一收拾,渾身輕松,人整個兒煥發了生機。走出店門,街上的事物都可親可愛了,至於那座矗立在衚衕口的宋代磚塔,於夕照里更顯玲瓏了。
因為心系文學,我很快就逃離那個死氣沉沉的機關了。
若乾年後,西四理發店消失了。和一切古老事物的命運一樣,老式理發在鋪天蓋地的新玩意兒面前迅速潰敗。如今,再也別想有人會恭恭敬敬執一面鏡子在你身後,腰微彎,左照,右照,讓你看見自己腦袋後面的形狀。理完發,也不會有人讓你仰身靠在椅子上,將其緩緩放到接近150度角,在你嘴唇四周和下巴抹上一團白泡泡,稍等片刻後,打開一把鐵質剃須刀,仔細地颳起來,……刀把不時會觸到皮膚上,師傅的手有時會停駐在某一點上,那種溫暖恍然如昨。
現在想來,那是一家正宗的國營理發店,師傅們都有自己的脾氣,透著幾分國家主人的氣派。那時尚未有私人理發店,在有身份有手藝的他們面前,顧客不得不低下頭來。但他們的服務還是認真的,他們竭力展示著自己的職業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