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西屏:眷村一道噙笑的泪痕──崇兰里治平巷的故事选刊.上

2013年6月21日发表:

去年十二月收到通知,当选为「第一届屏东眷村传奇人物」,突然之间年少时的情绪全都翻腾了起来。颁奖典礼于十二月十八日在大武町眷村大门广场举行,还有眷村美食展,眷村文物照片展。

近乡情怯,故乡重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返回崇兰里,竟然成灰湮灭,四周高楼林立,那个我魂萦梦系的眷村,完全失去了踪迹,少小离家老大回,眷村已成梦,一尊还酹江月。

当时就有了要将崇兰里故事写出来的冲动,却始终难以研墨下笔,要重新面对灵魂深处最惊惧的记忆,重新勾起那些嚎啕得痛彻心肝的场面,那些生与死之间没有妥协的经历,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这一年花了很多的时间,做访问查资料,重新将崇兰里一笔一画的勾勒出来,在纸上重建。

 

我住进了屏东六联队的招待所,访问了联队长、副联队长、大队长、副大队长,以及仍住在崇兰里的长辈,走访各地相关单位查阅许多资料,这篇报导中很多故事,都是不为人知湮灭几十年后首度公诸于世,让后世的人明白,曾经有一群人在死亡的阴影中欢笑。

崇兰里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眷村,地理坐标在屏东市郊,四周全是由绿油油的稻田所包围,仿佛绿波浪中的一个孤岛,当初乌钺大队长真是慧眼独具,硬生生在广袤的田地中,辟出一个方正的格局。

崇兰里村口正面是一条河流,河后面是一泻千里的绿波浪,右边的稻田中有一座五○机枪阵地,后改建成鱼塭,左边也是仿佛无止尽的番薯田,后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水田。简单的说,崇兰里与世隔绝,成了一片稻海中的孤岛,可惜它无法与世无争,无法成为世外桃源;它无法隔岸观火,注定了纵身入火的命运。

崇兰里五十二户人家,分为三条巷子,中间是治平巷,左边是诚正巷,右边是凌云巷,每巷约十八户人家,整个眷村被高墙所包围密闭,完全封闭,只能从村口进出,宛如中古时期的城堡农庄,村子从上空俯瞰,就像一个横写的「王」字,躺在绿色的波浪中。

崇兰里的历史就是老母机的历史,崇兰里的孩子都是与老母机一起成长的,老母机退休了,看遍万水千山,数尽白云苍狗,叱咤烽火,咆哮弹雨,终敌不过历史的轻轻一翻,翻个页就走进了近代史。

细数近五十年前年少轻狂的屐痕,追寻五十二户的沧桑,突然想到张爱玲的感喟:「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就是缘分。」崇兰里五十二户人家刚好赶上了,共度了璀璨美丽的轻狂时光。

 

每当崇兰里静悄悄无声时,大家都知道父亲去出重大任务了,往往要先住队好几天,村中没有男人,只有年轻的妇女与孩子。

老母机长征的蹄印,往往带不回凌云的壮士;怒吼的引擎掩盖了多少痛彻心扉的哀吟,光荣没有不沾血带泪的。所以崇兰里所有家属的心脏与老母机的起降共跳动,老母机纵空凌云,全村的脉搏就超速,根本不管七十二的标准限速,一直要到机轮着陆,收缩压和舒张压才肯乖乖就范。

重建崇兰里的故事,就从正中间治平巷左排的单号走下去,寻找崇兰里历史的印记!

一进村子口左手第一间,就是治平巷一号。住的是十九期的张耀江。在五十年代,提起张耀江可是叱咤风云的代名词。他声音洪亮,充满自信,受到高层极度赏识,调到台北担任总统座机组组长,蒋公和蒋夫人出巡,都指定他飞,经国先生也很欣赏他。

张家的墙壁上挂满了张耀江与蒋公及夫人合影的照片,在那个年代,是村中最荣耀的事,张家的一男三女外表出色,功课一流,张家老大张国嘉是村中的孩子王。

后来,总统座机换新客机,张耀江率领一组人马到美国采购,其中包括了也住在崇兰里的胡姓副驾驶,以及总统府的一位侍卫官,此人是名影星杜鹃的丈夫。

到了美国,卖飞机的美国公司送来一个包包,里面有一些美金,张耀江一向对钱没什么概念,随手交给下面的人分了。

据说是有一位姓孙的领航官和杜鹃的丈夫有隙,得知此事后,就在孔二小姐面前告了一状,孔二小姐向蒋夫人报告了此事。张耀江等一行回国,一下飞机就全被抓了起来。

一代飞将,才华卓越,一时疏忽竟落此下场。

此事当然在崇兰里沸沸扬扬了起来,正驾驶张家和副驾​​驶胡家大门深锁,一向开朗乐观的张家妈妈镇日愁眉深锁。经国先生爱才惜才,曾亲到看守所中探视张耀江两次,后来张耀江被判七年,也因经国先生的爱护,提前假释出狱。

空军官校十九期是空军中最受眷顾的一群,蒋公特别送他们全体去美国受训,张耀江又是个中翘楚,本来前程大好。出狱后的张耀江以开计程车维生,一代飞将沦落开计程车,握的都是方向盘,但是张耀江生命的方向转了个大弯,他心中一直愤愤不平,心理上难以调适,不久竟郁郁而终。

张家经此巨变,搬去了台北,老大休学工作,四个小孩终生未嫁娶。培根说:「祸患多蕴藏在隐微的地方,而发生在人们疏忽的时候。」张耀江一时失神疏忽,将才凌云,失足萎地,崇兰里一则唏嘘的故事。

 

治平巷一号搬进来的新主人是金冠良,育有二女一男。金冠良只有一个儿子,坚决不许儿子从事飞行工作,但是偏偏金家男孩一向怀凌云志,决心要继承父业,考进了空军官校专修班,毕业后才三个月,就飞五E战斗机失事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金冠良一生与飞机为伍,最后飞机带走了他的独子。这是崇兰里第一位出事的第二代。

治平巷五号的故事最曲折离奇。

屋主是官校三十一期的贺昌亨。贺昌亨是同学中最高的一个,嗓门又大,但是贺昌亨也是崇兰里中第一位离婚的,太太任长春带着一儿一女远走美国,贺昌亨也离开了伤心地,黯然搬出了崇兰里,成为第一位搬出崇兰里的人,他将房子租给同学吴光曾。吴光曾在崇兰里住了几年后,自己分到了房子,就搬到六块厝去了。房子又租给了同学萧建高。

民国五十三年六月十一日萧建高驾P-2V-7U机在山东莱阳遭拦截,被米格17PF以照明弹引导下击落,十三位机组员全部罹难。

五号三位同班同学,一离婚一身亡,没人敢再住,贺昌亨不信邪,自己又搬回来,并且迎娶了小林。他们两人真是勇气十足,因为小林前夫高先生是海军航空队,也是坠机身亡,小林带着女儿,敢再嫁给开飞机的贺昌亨,住进这间没人敢住的房子,本省籍的小林是和家里有过争执的。

小林前夫高先生的妹妹,就是广岛亚运高尔夫球银牌国手张泽鹏的母亲。小林和贺昌亨婚后如意,替贺昌亨生了一个儿子。然后那一天来了!(待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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