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托尼把票投给了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今年他投了特朗普。他厌倦了民主党推行的教育平权政策,更担心“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继续延烧会破坏美国的治安。20多年前他从中国黑龙江刚来美国的时候在街头画像为生,曾经被黑人打劫,至今心有余悸。托尼要求只用他的英文名字,因为他在微信里看到有人说民主党上台后会对特朗普的支持者进行大清算,尽管他也说不清民主党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清算”这些普通选民。
托尼这样的人深信不疑的大选舞弊传闻,在另一些人看来可能是无稽之谈,他所说的“清算”在他们听上去也可能匪夷所思。而这正是我担心的。如果已经在大选中抵达胜利彼岸的一方,因此就把特朗普的支持者看成不可理喻的怪物;如果民主党在入主白宫后即使已经意识到特朗普支持者们的切实存在,却仍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认定的少数族裔基本盘里会冒出为数可观的特朗普支持者,那四年以后,他们可能会把一个比右更右的特朗普升级版送入白宫。
这种危险至少在我所熟悉的华人社区里已经是触手可及。特朗普狂热死忠粉们或许只是少数,但民主党和进步派这些年来与华人,特别是新移民之间的磕绊和疏离却可能给自己的未来埋下祸根。如果民主党不能找到与这个群体有效拉近距离的方式,四年以后共和党派出的任何候选人都可能在逐渐增加的华人新移民选民中所向披靡,特别当这个候选人聪明到不把“中国病毒”挂在嘴边的时候。

被称为“川粉”的华人特朗普支持者自2016年大选前首次高调亮相就立即吸引了各方好奇,当时刚刚登上政治舞台的华人“川粉”在美国多个城市的上空租用小飞机拉起“华人支持特朗普”的标语,吸引了不少眼球。从那儿以后,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其中一些人言行也越来越极端,比如坚信美国投票制度有巨大安全漏洞,而面对这样的漏洞,共和党多年来坐怀不乱,只有民主党在想方设法钻空子;再比如在微信群跟意见不同的人吵架时,动不动就指责对方是中共派来的奸细,要把人家告到联邦调查局。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些极端言行太过离谱,至少在华人社区中,一些进步派到现在还一直坚信所谓“川粉”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少数分子。
目前并没有关于华人“川粉”人数上的科学统计,但这次大选前后的一些民调和选站出口调查似乎也显示了这个群体在华人社区仍然是细枝末流。美联社在这次大选期间所做的调查显示,70%的亚裔选民把票投给了拜登,只有28%的人投了特朗普。这一结果与亚美法律援助处在大选当天于全美13个州的近百家投票站对5424名亚裔选民所做的出口调查基本一致:68%的人投了拜登,只有29%的人投了特朗普,华人选民中投拜登和投特朗普的比例分别为65%和31%。
但亚美法律援助处的调查也发现,本土出生的亚裔选民只有12%的人投了特朗普,而这一比例在外国出生的亚裔选民中却有36%。英语流利的亚裔选民中有20%投了特朗普,而英语不流利的亚裔选民投特朗普的比例高达46%。
美国最大的中文新闻门户网站“文学城”在其网站上对读者进行的随机问卷似乎更显示了新移民中特朗普支持者的比例不可小觑,到10月29日3816名回复者中,有68%表示支持特朗普,只有25.5%表示支持拜登。

在以母语阅读的一代移民中进行的民调与普遍选民民调之间截然不同的结果可能说明,很多一代移民目前还不是选民。但四年后呢?近几年,随着教育、种族问题上的维权活动的增加,华裔新移民“用选票说话”的意识迅速觉醒,很多拿到绿卡多年却一直对入籍漠不关心的华人纷纷申请入籍。美国国土安全部的统计显示,中国移民入籍人数近年来一浪高过一浪,已经从2015年的3.1万多人增加到2019年的3.9万多人。根据智库机构皮尤中心的报告,到2018年,美国的华裔选民已经达到258万人。
当然未来入籍的新移民未必都会变成铁杆“川粉”,但会给特朗普或他的衣钵继承者投票的华人也未必都是铁杆“川粉”,他们甚至可能并不挺他;只不过跟那些“只要不是特朗普谁都行”的选民类似,他们选择的标准是“只要不是民主党谁都行”。
中国文化本就鼓励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刻苦,而在邓小平时代长大的中国人又对自由竞争、多劳多得、白手起家、靠个人努力获得成功有着宗教般的信仰。这些的确与民主党的平等理念并不同步,但这种不同原本可以不用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是民主党和进步派亲手把这些新移民推进了对方阵营。
2002年我刚开始报道美国华人社区的时候,它并不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媒体上呈现出来的“华裔社区声音”只有一个,就是社区里进步派所代表的那一个。华裔社区里的进步派大多是在美国本土出生或长大的二代华人,英语流利、民权意识强,而且绝大多数是民主党。他们对排华法案、系统歧视、亚裔利益共同体侃侃而谈,每到选举时号召华人为民主党候选人投票,往往有英语都说不利索的华人新移民只有默默听着的份儿。
从美国华人的历史来看,或许进步派的观点和选择符合华人社区的总体利益,但对新移民来说,美国华人的历史不是他们的历史,他们往往不懂什么是“ching chong”,也不觉得“你从哪儿来”和“你英文说得不错”听上去有什么刺耳。他们有自己的历史、文化和人生经验,而这些在强势的美国自由派眼中又似乎毫无价值,他们被本土华人进步派所“代表”,不得不接受跟他们的认知并不合拍,也没有人真正帮他们搞明白的“华人社区价值观”。
2008年,六旗游乐园的一款电视广告展现了一个有浓重口音的亚裔男子在六旗玩到疯狂的滑稽样子,引起华人社区强烈反弹时,我身边就有新移民曾悄悄问:“为什么广告里的人不能有口音?我们不都有口音吗?”
那也是美国的全方位移民改革呼之欲出的年代,我也曾听到很多新移民犯嘀咕:“给非法移民发绿卡,那我们排队等了这么多年的合法移民怎么办?”这些疑问或许让进步派不屑,但它们也提供了向新移民介绍美国华人历史和民权概念的机会。可惜在那个年代里,它们被认为不值一提,连华人社区媒体都很少报道。进步派就这样错过了在第一时间与新移民消除弥合的机会。

但这时候华人社区里的新移民群体从人数和气势上已经不能小觑,在种族和权益问题的讨论中一直坐冷板凳的新移民,在进步派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等到了粉墨登场表达自己观点的机会,从此一发不可收。
在之后的几年里,民主党和进步派继续推进他们的进步理念,同时也继续对华人新移民对这些进步理念的不解和疑惑嗤之以鼻, 而现在他们的批评者中还包括了他们在美国逐渐长大的华二代子女。这一点在教育平权问题上表现得特别突出,反对在大学招生中考虑族裔因素的华人被自由派说成是“上了白人的当”,“被白人当棋子”,或者干脆就是“种族主义者”,尽管他们很多只是望子成龙的普通家长;在纽约这样的深蓝城市,地方政府宣布影响到亚裔切身利益的高中录取改革措施时,甚至没有人知会他们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