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占飞
现时的大学,将大学生当做中学生,校规订明不可缺课三分一,便要学生签到、「都卡」、点名。其实,不少教授上课只是依书直说,他们的见解早见于他们的著作,课堂上详细解释一番。看过他们的著作的话,课可上可不上。不上,损失不大。人在,心不在,上课有何益?
当年,牟宗三讲课,往往天马行空,颇多跟主题不相关的议论。最近看他教《庄子.齐物论》的课堂笔录,才知他讲了《齐物论》18次:「在台湾师大讲6次。在东海大学讲4次。在香港大学讲8次,每一年讲一次,我在香港大学讲了8年。这个我一个字没有写。」看到此处,不禁有点奇怪,何以讲了这麽多年课,却没有写成书呢?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齐物论》有几个句子,他弄不通其意思,遍读注解也想不通。课堂上讲解倒无所谓,下笔为书便不好了。牟宗三的著作多以文言写成,谈的又是生僻、艰涩的哲学问题,不易读懂。对不是读哲学的读者来说,课堂笔录倒是易理解得多。一篇《齐物论》讲了15课,应该够详尽了!
超越喜怒哀乐
牟宗三虽然是新儒家,但先秦诸子如孔、孟、老、庄、荀等,他只写过《名家与荀子》,孔、孟、老、庄等他没写过专著。相信是他为学严谨,不通透不肯下笔之故。课堂上,他可以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放言高论。许多学生都记得他说过:杜甫诗「射人先射马」,此「马」乃马克思之马。不射倒马克思主义,中国文化无法复兴。这是牟的课堂议论风格。
中西哲学最大不同之处是:西方哲学讲知识、逻辑思辨、分析。中国儒、道、释三家却是讲生命境界。儒家讲成圣,道家讲得道,释家讲成佛,庄子讲逍遥无待,都是境界,都是要超越现实生活的界限,超越生老病死,超越喜怒哀乐。人皆有情,可是,一般人有情难免为情所困、为情所累,新闻经常报道情困引致的悲剧,便是精神不能独立,是情主宰人,不是人主宰情。要「有情而不陷于情」、「有情而不为情所困」,便是生命境界问题。
牟宗三心知,生命境界问题未必是青年或中年能体会到的。他说:「发挥本事的时候不讲这种境界」,「打天下的时候不讲这种话,打天下不信邪」,「打天下的人以为一切东西都可以掌握得住」,所谓「年少气盛」,气盛时不会考虑什麽生命境界的问题。直至凭一个人的本事无法解决问题,明白个人的局限,影响不了历史进程,而「情的感通力很有限」,人的才、情、气都有限。
老来才讲境界,「道家讲玄智、玄理,那就是境界」。儒家讲「成圣」,亦是境界。「成圣」第一步要大,小家气不行。人先要自己内在充实,孟子云「充实之谓美」,此「美」不是外在美,而是内在美。能消化学问、人生经验、社会变迁等等,充实内心,才是美。内心充实,还要「光照」别人,故孟子接着说「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有大格局、大气魄、大胸襟,才可进一步「大而化之之谓圣」,即是连「大」也化掉,「从心所欲而不踰矩」,那才算是「成圣」。「成圣」就是境界。要描述境界,不能用平常知识、逻辑的语言,而要用「玄」的语言。
无为而无不为
怎样连大也化掉?演奏一段音乐,就是表达音乐的艺术价值。既是演奏,就有高下、优劣或庄子说的「成亏」(成功与失败)之分野。这都关乎演奏家的技术和艺术识见。若讲境界,则演奏的最高境界应是「技而进于道」。「道」的境界是「大乐与天地同和」,到此境界时,就像陶渊明说的「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连「弦上声」都没有,音乐、艺术当然也没有了。
读中国哲学,读先秦诸子,跟读西方哲学不同。牟宗三说:「念哲学要有一种领悟力,这就是哲学的聪明,这种聪明与一般世俗的聪明完全不一样。就世俗的聪明讲,商人最聪明,念哲学的人最笨。」有「哲学的聪明」,才可望理解老子、庄子的玄谈、玄理,才明白什麽是逍遥无待,何谓「无为而无不为」。
(本文为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