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时报讯】王英良:这标志着美国对中国投资的制裁从战略领域延伸至民用领域,宣示了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的战略机遇期的终结。
TikTok的伟大在于她近乎完美地抓住了每一个人既想当“演员”又想当“看客”的心理,通过主打跳舞和对嘴型唱歌娱乐以及滤镜美颜迅速地开拓了年轻人娱乐新市场,在发展中较快地对社交界的Facebook、YouTube、Twitter形成竞争优势,创造了商业新的传奇。可以毫不夸张地讲,TikTok开创了中国对美近半个世纪直接投资以来最成功的商业模式。
TikTok作为字节跳动在美国所培育的社交“优质资产”,在特朗普的行政压力下被迫走向出售,这引来了众多实力买家的觊觎。2020年8月24日,沃尔玛证实将联手微软收购TikTok的美国资产。美国白宫经济顾问拉里•库德洛(Larry Kudlow)表示,美国政府对谁收购中国短片分享平台抖音海外版TikTok“没有看法”。有美国传媒引述消息人士指,TikTok将以200亿至300亿美元出售在美加等地的业务。
美国西部时间8月24日,TikTok在加州地方法院正式对特朗普的行政命令提起诉讼,但另一边,TikTok在为若在9月中旬之前未能与收购方达成协议将被迫关闭其美国业务的可能性做准备。可以说,字节跳动高层业已深刻明白司法漫长所伴随的不确定性以及总统行政命令权威性所带来的威胁。TikTok一边积极起诉一边力求维持资产的保值出售,确保“体面”地撤离美国市场。在难以寻求高阶目标——继续维持经营和控制(现状)的情势下,TikTok选择撤离可以说是美国对中国不信任以及中美政治经济结构性矛盾冲突的必然。
2017年12月18日,特朗普政府公布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是美国对华政策的一个分水岭。“中国”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的定位变化明显,由历史上的“合作伙伴”逐渐转变成现今的“国家安全威胁”。战略报告标志着美国政府公开反思过往对华“接触和平”政策,将中国界定为“战略竞争者”(Strategic Competitor)。跨国公司代表一国的实力,是国家“黏性权力”的重要组成,但跨国公司最大的弱点是在国际冲突中往往容易成为“人质”或作为“杠杠”成为国家的经济治术(economic statecraft)工具。特朗普政府在外交上倾向于寻求“绝对收益”,在用税收这一武器极大地限制了中美贸易商品流量后,对国家安全战略的偏颇性追求预示着特朗普政府将不可避免地针对特定的跨国公司采取行动。
中美经济相互依赖关系主要由中美贸易、相互投资、中企在美上市、中国购买美国国债为主要板块。目前看,特朗普以高关税削减了占比较大的中美贸易,而通过新的立法严重削弱了中国对美直接投资(尤其是对战略性资产的投资)的增量发展;通过对中国在美上市公司的合规性调查让一大批中国企业处于紧张自保的态势。特朗普在关税、立法、行政手段等方面一系列的操作在短时间内逆转了奥巴马执政下中美经济相互信任的“黄金时期”。这种逆转直观地表现在中美经济脱钩(Decoupling),然而中美两国在特朗普任职前所形成的深度相互依赖,并非是特朗普在短短的一个甚至两个任期内可以完全割裂的。在所有的经济依赖关系中,直接投资最能够形成深度关联和利益同盟。与处理贸易关系存在既成的法制和路径不同,处理中国对美直接投资上,特朗普政府需要升级法制,处理复杂的产权和利益冲突,此外还要面对中国可能的报复和反制。
目标折射利益。具体而言,特朗普为代表的国务官员在针对TikTok的限制上力求实现的目标有以下几点。一、打击中国业已形成规模的跨国公司,利用不对称依赖并操纵这种不对称性迅速地将中企拖入被动的局面,力求对中国跨国公司实施“羞辱”。二、美联合盟友进行围剿和制裁,迅速地削弱TikTok在美国的市场,不仅要求TikTok退出美国,还动员其领导的情报“五眼联盟”共同抵制TikTok。三、实验以“全政府模式”压制中企跨国公司,偌大的美国政府内部在特朗普权威下没有丝毫反对的声音,体现了特朗普的权力与权威。四、美严厉地制裁TikTok表现美国对华“脱钩”的坚定姿态。直接投资可以深度地渗入对象国社会,打击对手国在本国的跨国公司,制裁是“脱钩”走向深化的标志。五、用打击TikTok来试探中国政府的态度,美国笃定中国不会因为个别公司而与美国翻脸,尤其在美国处于相对攻势阶段以及全球化“收缩遇冷”之际,中国更会以“开放”来向世界表明态度,不会在TikTok事务上“开罪”美国。善于投机和“以小博大”的特朗普力求在选前在经济上再“赢”中国一回,刺激国内的经济民族主义,为大选加分。从目前舆论倾向推断,TikTok较难赢取诉讼上的胜利,原本是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的绿地公司却面临美国巨头的“围购”,而且更大可能是并购而非是收购。这有利于激发美国民众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六、对中国在美经营的存量投资实施威慑,美国政府明白无误地传递了不仅反对中国式“政商关系”(比如国有企业/主权财富基金等政府支持式的对美投资),也反对业已壮大并可能威胁美国安全的中资跨国公司。
制裁TikTok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其意义非同寻常。
一、特朗普对TikTok的限制和打击或终结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的“战略机遇期”。中国对美直接投资自2006年进入抬升阶段,至2016年直接投资额到达456.3亿美元峰值后开始下降,中国对美直接投资实现了超过十年的增长。在战略界,超过十年的发展往往被定义为“战略机遇期”。与华为、中兴等明显从事新兴科技研发的科技型公司不同,TikTok使用AI、算法主打娱乐行业,且投资规模巨大。从市场占有率以及品牌认知度上讲,其在中国对美直接投资史上都是空前的。特朗普力求逆转贸易赤字,其上任后不久即限制中企投资,无视中企投资对缓解贸易赤字的积极作用。2018年8月13日,经特朗普签署,《外国投资风险评估现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 FIRRMA)正式生效。该法案是美国对外资安全审查的历史经验总结,对过往规范、措施进一步加以弥补、修复,目标上特别针对中国对美投资。可以说可对一切能够威胁美国产业和国家安全的投资,FIRRMA都可以进行“预防性打击”,总体上突出了“从严、从重、从快”的指向。TikTok所受到的限制,完全可以从FIRRMA得以解释。如果说打击中兴、华为只是特朗普政府“小试牛刀”并逐渐洞悉中国政府经济外交谈判的风格与底线,对中兴、华为是“卡住脖子让继续活”,那制裁TikTok就是“排斥并极限施压”。制裁TikTok标志着美国对中国投资的制裁从战略领域延伸至民用领域,制裁TikTok实质性地宣示了中国对美直接投资的战略机遇期的终结。
二、制裁TikTok表明任何中国在美投资都可能面临政治风险。中国跨国公司可以以资本优势和现代化的市场操作将自身塑造为优质资产,生产一流的产品并在短期内取得全球瞩目的优势。但中企所拥有的是某个领域和某些相对的优势,部分中国跨国公司尽管构造了与美国利益体深度的依赖,但在美国国家安全利益面前,投资的合法性往往会受到质疑,存续命运身不由己,只能陷于被动。
三、美国政府与一些大型财团业已组成了紧密的政治经济共同体,这种联盟在面对来自竞争性国家跨国公司的挑战之际,政府往往会毫不犹豫地动用国家行政、安全力量来保证本国跨国公司的垄断、寡占地位。当中国跨国公司在美国做大做强或在全球趋向形成“寡占市场”之际,美国政府会出面干预。可以说,跨国公司优势和地位的形成既要自身的努力开拓并拥有核心竞争力,更需要母国政府的支持。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全球产业竞争合作本质上是包含政府力量在内的系统性对抗和合作。
四、中国对美直接投资已走过半世纪,但中国公司在处理与美国政府关系以及风险预防上依然“经验不足”,甚至看不到风险,以为构建了经济依赖就必然带来政治/产权的安全。TikTok与投资商(西方国家资本/股东)未能构建“命运共同体”,只是构建了“盈利共同体”,在极端压力下,这些投资商有可能成为压垮TikTok的“最后稻草”。TikTok管理层看到了中美关系的合作一面却没有看到“不信任”与“脆弱性”的一面;未能团结在美的中国商业势力比如美国中国商会等。在美国市场以及美国政府鼓励投资面前,部分中企放松了预先防范,并未深入研究美国对华中长期战略。这表现在相关人才和组织准备上的缺乏,高层在应急管理团队建设和政治风险预防上意识薄弱。面对美国政府的权力压制,字节跳动未能组织力量进行积极有效应对,在被动中仓促应战,使得美国决策者洞悉了中企准备不足和明显的脆弱,以及战略谈判能力上存有的短板。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