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每一晚我都自問為何所有國家都需要基於美元進行貿易?為何我們不能基於自身貨幣來進行貿易?誰去決定美元是金本位消失後的(全球通用)貨幣?」巴西總統盧拉4月訪華時在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上海總部的致辭,令當時的「去美元化」討論熱上加熱。
俄軍侵烏後,西方對莫斯科實施極嚴厲金融制裁,包括將多間俄國主要銀行逐出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的國際結算通訊系統,甚至罕有針對俄央行、凍結其美元資產兼試圖限制其動用國際儲備。此舉卻有意想不到的反效果,多國開始憂慮成為西方金融制裁的下一犧牲品,令降低美元影響力的討論重燃。然而,「去美元化」實際成效如何,又或人民幣能從這股趨勢有多少得益,分析提醒尚涉及許多基本因素,要下定論為時尚早。
(1)侵烏制裁下 俄境內人民幣交易量超美元
彭博社按從莫斯科交易所蒐集的單日交易數據統計報道,在俄軍侵烏一周年的今年2月,人民幣首度超越美元,成為俄羅斯境內交易量最高的外幣,差距此後再擴大。對比烏戰前人民幣在俄國微不足道的交易量,可見俄羅斯在西方金融制裁下被迫開啟「去美元化」進程。
烏戰開始後流亡柏林、現任卡內基俄羅斯歐亞大陸中心主任的俄羅斯「中國通」陳寒士(Alexander Gabuev),今年3月為彭博社撰文,形容西方對俄制裁令人民幣突然邁向成為歐亞大陸北部的主導地區貨幣。他指克宮就改以中俄貨幣結算對華貿易推動已久,但因人民幣流通有限,始終很少俄企跟進,即使是大型油氣國企也只改用歐元代替美元,烏戰卻徹底扭轉趨勢,「結果連無法自由兌換的人民幣都可以在俄羅斯這等規模的經濟體成為地區儲備貨幣」。
(2)沙特巴西提用其他貨幣 或僅外交表演
俄羅斯的「去美元化」也許是被迫,但其遭遇卻令不少地區中等強權開始擔心美元「武器化」的風險,近年跟拜登政府關係呈暗湧的沙特阿拉伯便是一例。沙特財相賈丹今年1月聲言,利雅得對使用美元以外貨幣作貿易結算持「開放」態度,指「無論以美元、歐元還是沙特利亞爾」來結算交易都不成問題。第一次石油危機後,沙特和美國1975年簽署巨額軍事訂單,外界揣測雙方另有秘密協議,即美軍保護油田,換取石油銷售以美元結算。利雅得後來一直在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支持以美元結算石油交易,自此「石油美元」(petrodollar)被視為美國霸權的重要一環,惟賈丹之言令市場揣測沙特可能改變這國策。
研究領域包括中東政治的格魯吉亞歐洲大學國際關係教授阿夫達利安尼(Emil Avdaliani)向本報稱,沙特動作其實意在建立「多向量」外交政策,它知道去美元化問題對美國有多敏感,這是為何沙特不時主動提起,作為對美關係某種討價還價的籌碼,「沙特當下完全轉向其他貨幣的可能性極微,即使是跟中國、印度和俄羅斯的貿易,利雅得仍高度依賴美元」。他提醒去美元化不止視乎沙特能力,也關乎其他歐亞大陸國家有多大意願和能力去將美元角色減至最低,「俄羅斯等國確是不時表示已準備好,但印度和俄羅斯近期停滯的去美元化談判,正好顯示這目標往往難以達成,因為各方無法就過渡貨幣的選擇意見一致」。
沙特跟美討價還價 巴西疑討好華
盧拉發言是另一例子,巴西瓦加斯基金會聖保羅企業行政管理學校(FGV/EAESP)助理教授卡薩雷斯(Guilherme Casarões)向本報表示,這名正尋求聯手阿根廷推動南美單一貨幣的巴西領袖,批評全球依賴美元絕非新鮮事,至少早在2008年金融海嘯導致貨幣突然波動等問題而重創巴西貿易和投資能力後已有,惟那時候未見任何取代美元的一致行動發生,即使時任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提出應改用類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的全球貨幣,但提案從未獲推進。卡薩雷斯認為去美元化的辯論重新浮現,主因是西方對俄沉重制裁,辯論看來似是背景討論多於長期計劃,「因此我不肯定盧拉是否真的考慮將排除美元作為真正的替代方案,還是他只是想配合中方期望,畢竟中國是巴西最大貿易伙伴」。
與此同時,由中、俄、巴西、印度和南非組成的金磚國家(BRICS),正討論建立「金磚貨幣」,並嘗試拉攏沙特等國加入,被指欲挑戰美元地位,但提案尚在起步階段。《華爾街日報》本月中旬卻報道,新開發銀行即使在俄軍侵烏起凍結對俄羅斯的貸款,但未能平息市場對其違反西方制裁的潛在憂慮,不得不承受大得多的借貸成本以維持流動性,報道形容這突顯美元在這個中國主導的金磚銀行依然關鍵。
(3)美財長認制裁潛在損害 專家:人幣同有風險
「當我們採取連結到美元作用的金融制裁,確有隨着時間流轉此舉會損害美元支配地位的風險。」美國財長耶倫4月於CNBC受訪時承認,美元制裁雖是「非常有效的工具」,但也創造中、俄和伊朗「某程度上尋找替代選項的渴望」。惟她提醒,複製支撐美元的生態系統,又或複製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主導地位,都相當不容易。
艾西亞:中美皆有 外國警覺金融制裁
法國外貿銀行(Natixis)亞太區首席經濟學家艾西亞(Alicia Garcia-Herrero)向本報表示,對於一些有可能會被美國制裁的國家來說,對「需要嘗試降低對美元依賴」的警覺是真實的。但她提醒,中國在不同範疇也有展示報復的迹象,因此這些國家同樣會警覺到類似制裁風險可能會發生於人民幣(的相關資產)。
艾西亞說,中國明顯正在推動打破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但知易行難。她解釋道:「以人民幣進行貿易結算的迹象愈來愈多,但這也只是總體國際結算的15%,其餘都是人民幣作用小得多的金融交易。重要的是SWIFT數據顯示,當考慮到儲備貨幣的所有功能,人民幣在國際使用上仍是頗為有限,近期未見明顯增長。」
她又指出,各國央行的外匯儲備中,人民幣佔比去年實際上是有下降,理由或包括對新冠清零政策和人民幣前景的不確定性,「那意味着情况在2023年應會有改善」,但要看到大幅增長仍不容易,除非中國取消所有外匯管制,惟中方無意這樣做。談到北京推動跟外國訂立貨幣互換協議有多大幫助,艾西亞認為貨幣互換對那些陷於債務且有大量人民幣結算進口的國家來說很重要,這類國家藉此取得人民幣流動性,來支付進口費用。
(4)俄央行拋售人幣 顯北京管制礙國際化
事實上,俄央行今年便是以設立針對人民幣的新貨幣互換機制,應對市場需求上升,惟北京的外匯管制政策,仍是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或促進全球「去美元化」的難關:俄央行今年初起開始多次拋售人民幣,第一副行長圖林4月初解釋維持外幣提取限額規則時說,儘管人民幣已成為莫斯科交易所的頭號交易外幣,同時中國成為俄國最大貿易伙伴,惟中國人民銀行無意讓人民幣在海外流通,故俄方已放棄讓其取代美元和歐元的想法。
烏戰前曾任俄央行顧問的經濟學家普洛科朋科(Alexandra Prokopenko),今年2月在她任訪問學人的卡內基俄羅斯歐亞大陸中心撰文,說俄國政治人物往往錯指人民幣國際化預告美元崩潰,但實際上人民幣加速國際化意味着北京需要更多美元儲備。她解釋,中方需要美元來支撐人民幣的離岸市場穩定性,尤其是在香港——換言之,人民幣和美元反是相輔相成,北京無法在對抗美元上真正幫到莫斯科。
另有聲音認為,中國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可趁俄國受制裁之際開始取代SWIFT地位。惟中國人民銀行原行長周小川去年4月曾解釋,SWIFT其實是金融通訊組織,實際支付和結算則是按幣種走各國的系統,CIPS雖有一些通訊功能,但主要是支付和結算的系統。周小川說,替代SWIFT「要做很多事情」,因為SWIFT已經形成了效率和市場規模,而且保密做得很好,如要另開渠道,則要有過渡期,其間或會影響貿易效率和有安全顧慮。
(5)去美元化「有迹象」 惟要實現仍遙遠
艾西亞自言傾向相信世界正邁向更為多極,金融領域亦然,故除人民幣外,其他貨幣也正在國際支付上開始佔更大比例。她預測這可能會由韓圜又或澳元起步,新興國家貨幣中以墨西哥披索最明顯,它在美國退休基金的投資比例甚高,但全球佔比仍有限,而波動率非常大的巴西雷亞爾和土耳其里拉則距離更遠。
研究:央行儲備添人幣「短難長可」
《金融時報》昨日引述英國金融智庫訪問全球75間央行的最新研究報道,如以未來數年計,擬在貨幣儲備增加美元敞口的央行比例要比擬減少者多出6個百分點,但如果放長未來10年計差距則相反。研究指僅13%受訪者預期今年增持人民幣,遠低於去年的逾30%,但放長10年計則有四成央行預期加大人民幣敞口。該智庫執行總監認為,對俄制裁令地緣政治議題得到「更清晰聚焦」,部分儲備管理者正觀望中美緊張局勢,當下不情願投資於中國。
換言之,「去美元化」趨勢並非無稽之談,但短期內不宜高估實際成效——在聯儲局本月暫緩加息下,人民幣在岸及離岸匯價周一仍同時錄得近7個月新低,反映中國經濟前景受疑慮。美國最大銀行摩根大通本月初報告指,全球經濟正浮現「去美元化」的某些迹象,但相信美元在可見將來仍會維持主導地位。報告指美元在全球外匯交易佔比仍守住接近歷史高位的88%,但論環球央行外匯儲備比例,美元即使仍排榜首,卻已跌至歷史新低的58%,若計入黃金,比例還會更低。
該報告指中國佔全球外匯交易比例雖錄新高,但仍僅有7%,估計在中國資本管制政策下,人民幣國際化有限的局面不會有太大變化。SWIFT最新統計顯示,人民幣在全球支付佔比為2.54%,仍遠低於美元(42.6%)和歐元(31.7%)(圖)。